第三十章 雪葬-2(第3/5页)

杰拉德无法拯救她。因为他的身体、他的动作、他的生命也是这种嘀嘀嗒嗒声,同样象指针在表面上机械、可怕地滑过。他的吻,他的拥抱也是如此。她可以听得出他身上发出的嘀嘀嗒嗒声。

哈——哈,她自嘲地笑了,她感到太可怕,她要用笑来把恐惧驱赶走。哈——哈,这象疯了一样,真的,真的呀。

她突然这样想:某天早晨,当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头发全白了,她会不会大吃一惊?她常常感到自己的头发正在变白,因为她想得太多,情感太凝重了。可她的头发依旧是棕色的,她仍然是她自己,看上去很健康。

可能她是健康的。可能就是因为她健康她才能直面现实。如果她病病恹恹,她就会陷入梦幻中不能自拔。她没法逃避现实。她必须总要睁大眼睛、明明白白,永远也无法逃避,现在她就面临着钟面一样的生活。如果她象在车站上那样转过身去看看书亭,可她的心还是能够看到那面白色的大钟。她翻弄书页或做小泥人也白搭。她知道她并不是真地在读书,不是真地在工作。她是在看看自己的手指头拨弄着时钟,那指针在机械、单调、永无止境地转着。她从来没有真正生活过,她只是在观察生活。的确,她就象一只小钟,面对着永恒这座大钟,她既庄重又放纵,或着说既放纵又庄重。

她给自己勾勒的这幅图很令自己满意。她的脸不是很象一座钟吗?——圆圆的,时常苍白,缺少表情,她应该站起身看看镜子中的自己,可一想到自己的脸象一面钟,她就极为恐惧,赶忙去想点别的什么。

哦,为什么没有人对她友善一点?为什么没有人把她揽入怀中拥着她,让她歇一歇,好好儿、安安静静地歇一歇?啊,为什么没有人把她抱在怀中,牢牢地抱在怀中让她睡上一觉?她总是睡不安生,总是睡不实在,无法松口气,平平安安地睡。啊,她怎么能忍受这个,怎么能忍受这种无边无尽,永恒的紧张?

杰拉德!他能搂住她,用他的臂膀保护她安睡吗?哈!他也需要人安排他安睡,可怜的杰拉德。他需要的就是这个。他的所做所为就是给她增加重负,他在身边,她睡得就难受,他让她的不眠之夜更疲劳,让她睡不好。或许他反倒因此能睡好?也许是。这就是他要从她那里得到的,就象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或许这就是他激情的秘密,就是他对她永不熄灭的欲火——他需要她安顿他入睡。

这算什么!难道她是他的母亲不成?她并没有让一个需要她昼夜伺候的孩子来当她的情人。她看不起他,看不上他,心肠变硬了。这个唐。璜却原来是一个夜间哭闹的孩子。

哦,她真仇恨夜里哭叫的孩子,她真想把这个孩子痛痛快地杀死算了。她要将他窒息,然后把他埋掉,就象海蒂。索莱尔所做的那样①。没错,海蒂。索莱尔的孩子是个夜哭郎,没错,亚瑟。唐尼桑恩的孩子就是这样的。哈,亚瑟。唐尼桑恩们,杰拉德们。白天他们是那么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可到晚上却成了哭叫的婴儿。让他们都变成机器吧,变吧。让他们成为工具,纯粹的机器,让他们纯粹的意志象钟表一样永远重复运动。让他们成为一架巨大机器的完整零件,不停地转动吧。让杰拉德去管他的企业吧,他会感到满意,就象一辆来回往返的独轮车,她一直看着他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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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国女作家乔治。艾略特的小说《亚当。贝德》中的人物。农家女海蒂为庄园主的孙子亚瑟所诱骗,生一婴儿后弃之林中。

独轮车,可怜的轮子,就是企业的缩影。然后是双轮车,四轮卡车,八个轮子的辅助机车,十六个轮子的卷扬机,一直发展下去,直到一千个轮子的联合采矿机,然后是管三千个轮子的电工,管二万个轮子的井下经理,管十万个轮子的总经理,最后是管着一百万个轮子的齿轮和车轴的杰拉德。

可怜的杰拉德,他要管这么多轮子!他比一座精密记时表还要精密。可是天啊,这可真让人乏味!真乏味,天啊!一座精密记时表,一只甲壳虫,一想这些她就会讨厌得头昏。要数,要考虑,要算计那么多的轮子!够了,够了,人处理复杂事的能力是有限的。不过也不一定。

此时杰拉德正坐在他屋里读书。戈珍一离去,他的欲望就没了,人也痴呆起来。他在床边傻呆呆地一坐就是一小时,头脑里忽闪忽闪地冒出些想法。可他没有动,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久。

等他抬起头时,发现到了入寝时间了。他浑身发冷,在黑暗中躺下。

可他不能忍受这黑暗。这周围的黑暗要让他发疯。于是他站起身来点亮了灯。他坐着凝视前方,既没想戈珍也没想别的事。

突然他下楼去了,在找一本书。他害怕黑夜的来临,他无法入睡。他知道,不眠之夜中恐惧地凝视着时光流逝让他太无法忍受了。

他象一尊雕塑一样坐在床上读书,一读就是好几小时。他的头脑很敏捷,一门心思读着,身体竟全失去了感知。他就这样毫无感知地读了一个通霄,等到早晨,他已经精疲力竭,对自己都感到恶心了,于是倒头睡了两个小时。

等他起床以后,他已变得精力充沛。戈珍不怎么跟他说话,只是在喝咖啡时说:“我明儿就走。”

“咱们是否保全一下面子,一起到了因斯布鲁克再分手?”

他问。

“或许吧。”她说。

她一边呷着咖啡一边说“或许”,说话时吸气的声音让他感到恶心。他马上站起身离她而去。

他去安排第二天启程的事。然后他带了一些食物,准备去滑一天雪。他对维特说他可能到玛丽安乎特旅馆去,也可能到山下的村子里去。

对戈珍来说,这一天象春天一样充满希望。她感到一种松快,感到一股新的生命之泉在体内涌将上来。她优哉游哉地打点行李,看看书,试试各式各样的衣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她感到很快活。她感到新的生命注入了她的体内,为此她象个孩子一样高兴。她柔软的体态,仪态万方的身影和幸福的表情招得人人喜爱。可这种外表下却是死亡。

下午她得跟洛克一起出去。明天对她来说依旧很朦胧。为此她感到颇为欣喜。她或许会跟杰拉德一起去英国,或许会跟洛克去德累斯顿,或许去慕尼黑的一位女朋友那儿。明天可能会发生任何事。而今天则是一切可能性的开端——雪白,闪光的开端。所有的前景都吸引着她——美好的、闪光的、难以断定的魅力,这是纯粹的幻想。一切都是可能的——因为死是不可避免的,除了死别的都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