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大陆-2(第5/8页)

伯金叹口气,生气地皱起眉头。

“在仇恨社会方面,”他说,“他象堕落之河中的一只老鼠,掉入了无底的深渊。他比我们掉得更深。他更仇恨理想,恨之入骨,可他无法解脱自己。我猜他是个犹太人,或者说他有犹太血统。”

“可能是的。”杰拉德说。

“他是个小蛀虫,在啃生活的根子。”

“可为什么别人还关心他?”杰拉德叫着。

“因为他们心中也仇恨理想。他们要到阴沟中去看个明白,而他就是游在人们前面的小耗子。”

杰拉德仍旧伫立着凝视外面迷濛的雪雾。

“我不明白你用的这些词句,真的,”他声音平淡地说,“可听起来象表达着某种奇怪的欲望。”

“我想我们需要的是这样的东西,”伯金说,“只是我们要在一阵狂喜中跳下去,而他则顺潮流而下。”

与此同时,戈珍和厄秀拉正伺机跟洛克交谈。男人们在场时是无法开口的,在这种情况下她们无法跟他接触。这位孤独的矮个子雕塑家要单独与她们相处才行。他还希望厄秀拉在场,做他同戈珍之间的传话人。

“你除了建筑雕塑以外不搞别的吗?”一天晚上戈珍问他。

“现在不搞,”他说,“我什么都搞过,就是没搞过人物雕像,从没搞过。别的嘛——”

“都有什么”戈珍问。

他顿了顿,然后站起身走出屋去。他马上又回来了,带来一小卷纸,交给戈珍,她打开,那是一幅照相凹版制作的塑像的复制品,署名是F.洛克。

“那是我老早的作品了,不算呆板。”他说,“还挺流行呢。”

塑像是个裸女,娇小的身姿,她骑在一头高头大马上。姑娘年轻温柔,简直是朵蓓蕾。她侧身坐着,双手捧着脸,似乎有点伤心、羞涩,样子很洒脱。她的亚麻色短发松散地披下来,遮住了双手的一半。

她的四肢很柔嫩。她的腿还未发育完全,那是少女的腿,正在向残酷的妇女阶段过渡,正在强壮的马肚子旁摆动着,楚楚动人。两只小脚交叉着想遮掩什么,可什么也遮不住。她就这样赤着身子坐在光滑的马背上。

那匹马伫立着,随时会狂奔起来。这是一匹粗壮的骏马,浑身肌肉绷得很紧。它的脖颈可怕地弓着就象一把镰刀,双腹收紧,憋足了劲。

戈珍脸色苍白,眼前一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她哀求地抬头看看,那表情象个奴隶。他瞟了她一眼,头向一边偏了偏。

“原来是多大个儿?”她冷漠地问,力图装出漠不关心,不受打动的样子。

“多大?”他又瞟了她一眼。“不算垫座,很高,这么高。”

他用手比划着。“算上垫座,这么高——”

他凝视着她。他那飞快的手式显示出对她的不屑一顾。她似乎有点不寒而栗。

“用什么做的?”她昂起头,故作冷漠地看着他。

他仍旧盯着她,丝毫不让步。

“铜——青铜。”

“青铜!”戈珍重复道,冷冷地接受了他的挑战。她此时想的是青铜制成的少女那纤细,不成熟、柔和、光滑但冰冷的四肢。

“是啊,很美。”她喃言着,敬重地抬头看看他。

他闭上眼睛,得意地向一旁转过他的头。

“你为什么,”厄秀拉问,“把马做得这么僵硬?它硬得象一块大石头。”

“僵硬吗?”他双臂交叉起来问。

“是的。你看它有多么呆板、愚笨、粗野。马是敏感,很纤敏的,真的。”

他耸耸肩,慢慢摊开手,表示不感兴趣,似乎是告诉她,她是个外行,说话不在行。

“知道吗?”他装出有耐心的样子降尊纡贵地说,“那匹马是一种形式,是整个形式的一部分。它是艺术品的一部分,是一种形式。它不是一匹友好的马,你可以喂它糖块。你看得出吗?它是一件艺术品的一部分,它跟艺术品以外的东西没有任何关系。”

厄秀拉受到这样傲慢无礼的侮辱,很生气。他让她从神秘艺术的高峰降到了普通业余的水平。她抬起通红的脸,气冲冲地回答:“可不管怎么说,它是一幅马的图画。”

他又耸耸肩,说:“随你怎么想,反正它画的不是一头牛。”

戈珍插嘴了,她满面通红,急于要避免这种局面,避免让厄秀拉继续出丑。

“你说的‘一幅马的图画’是指什么?”她冲姐姐叫道,“你说的马是指什么?你指的是你头脑中早已形成的概念,你想看到这概念的图解。还有另外一个概念,完全不同的概念。你可以叫它马也可以不叫它非马。我完全有理由说你的马不是马,那是你自己制造的假象。”

厄秀拉不知所措地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说:“可他为什么要有马的概念呢?我知道这是他的概念。我知道这是他的自画象,真的——”

洛克气坏了。

“我的自画像!”他嘲弄地重复道,“你知道,夫人,那是艺术品。它是艺术品,不是什么照片,什么照片都不是。它与什么都无关,只与它自己有关。它与日常生活中的这个那个都没关系,没关系,它们是截然不同的存在阶段。要想把一种变成另一种那可是蠢而又蠢的事,那是混淆是非,颠倒黑白。你明白吗,你不应该把相对的工作行为与绝对的艺术世界混淆起来。你千万不能这样做。”

“说得很对,”戈珍发狂地叫道,“这是毫不相干的两类事,不能将它们混淆起来。我和我的艺术,两者之间毫无关系。我的艺术属于另一个世界,而我却属于这个世界。”

她面颊通红,脸都变形了。洛克刚才还象一只走头无路的野兽那样低头坐着,听到她的话,抬起头偷偷地扫了她一眼,喃言道:“对,就是这样,是这样的。”

厄秀拉喊了一阵就沉默了。她很气愤,真想把他们二人身上都扎个大窟窿来。

“你长篇大论了一番,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她淡淡地说,“那马就是你自己,平庸愚蠢而野蛮。那女孩儿就是你爱过、折磨过然后又抛弃的人。”

他微笑着看看她,目光中透出一丝蔑视。他不屑于回应这最后的挑战。

戈珍沉默着,她也气得够呛,很看不起厄秀拉。厄秀拉是个令人无法忍受的门外汉,竟闯入了这个连天使都怕涉足的领地。可其结果是傻瓜倒霉。

可厄秀拉也是个不撞南墙不死心的人。

“至于你的艺术世界和现实世界,”她说,“你要把它们分开来,是因为你无法忍受和了解你是个什么人。你不承认你是个多么平庸、僵死、粗野的人,所以你就声称‘这是艺术世界’。可是艺术世界只是关于真实世界的真理,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