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大陆-2(第2/8页)

尽管她躺在床上兴高采烈地幻想着、沐浴在奇异、虚幻的生活希望之光中,可有什么东西却攫住了她,似乎一种可怕的玩世不恭心情狂风一般袭上心头。一切在她看来都是那么可笑:每一样东西都是可笑的。每当她意识到希望和理想是一种无情的讽刺时,她就为自己的处境深感痛苦。

她看着熟睡中的他。他简直太漂亮了,他真称得上是一件完美的工具。在她看来,他是一件纯粹、没有人性、几乎超人的工具。他这一点很合她的心思,她真希望自己是上帝,把他当工具使。

与此同时她又向自己提出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问题:“拿他用来做什么呢?”她想到了矿工的老婆们,她们的亚麻油毡和镶花边的窗帘,还有她们穿高靴子的女儿们。她又想起矿井经理的老婆和女儿们,她们的网球聚会,她们的争风吃醋,好不可怕。还有肖特兰兹以及它那毫无意义的名望,克里奇家一群毫无意义的人。还有伦敦,众议院,现存社会。天啊!

尽管她年轻,但她摸准了整个英国社会的脉搏。她并不想崛起于这个世界。她凭着她经历过的残酷青少年时代,以她玩世不恭的眼光看世界,她知道,要想在这个世界上出人头地,就意味着一场一场地演假戏,就象得到了一个假便士要装作是得到了两个半先令的银币一样。整个价值观都是虚假的。当然,她尽管玩世不恭但还是清楚,在一个伪币泛滥的世界上,一金镑比一便士要强,反正都不是好东西。可不管好坏,她都蔑视它们。

她早已开始嘲弄自己做的那些梦。这些梦可以轻易地变成现实。但她可以感到自己在讽刺自己的冲动。杰拉德把一个破落的旧工业康采恩变成了一家富有的企业,这又怎么样?关她什么事?那破落的工业康采恩和这迅速发展起来的、组织有序的企业都是伪币。当然了,她表面上很关心——表面现象是很重要的,内心里却觉得这不过是个大笑话而已。

她心里觉得这一切都是一种讽刺。她靠在杰拉德身上,充满感情地暗自说:“哦,亲爱的,亲爱的,这种把戏不值得你去演。你是个好人,真的,可你为什么要去演这种蹩脚戏呢?!”

她的心因着对他的怜悯和忧伤而破碎。可同时她嘴角上又浮现出一丝苦笑,她这是为自己未出口的长篇激烈演说感到好笑。哦,这真是一场闹剧!她想起了帕奈尔①和凯瑟琳。奥谢②。帕奈尔!说到底,谁会认真对待爱尔兰的国有化呢?不管政治色彩很浓的爱尔兰有什么作为,谁会看重它?谁会把政治色彩浓郁的英国看那么重?谁会?谁会关心一下拚凑起来的旧宪法是否粗粗地修补过?谁会比关心我们的圆顶旧礼帽更关心我们的民族意识?哈,全是旧帽子,一切都是一顶旧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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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帕奈尔(1846—1891),爱尔兰政治家。

②奥谢。帕奈尔的情妇。

就这么回事,杰拉德,我的少年英雄!不管怎么样,咱们不要再去搅那锅老汤了,太恶心。你漂亮,我的杰拉德,可是你太莽撞。有美好的时光,醒来吧,杰拉德,醒来,让我相信有美好的时光。哦,让我相信吧,我需要这个。

他睁开眼看看她。她回报以一个调侃、欢乐、谜一样的微笑。他也毫无意识地笑了,他的脸倒象镜子一样映出了她的笑。

看到他脸上映出了她的笑,她感到十分快活。她觉得那就象一个小孩子的笑容。这真让她无比快活。

“你这样做了。”她说。

“什么?”他不明不白地问。

“让我相信了。”

说着她俯下身去满怀激情地吻他,这热烈的吻令他不知所措。他没有问他让她相信了什么,尽管他想问。她吻了他,这他就高兴了。她似乎在摸索着,意欲触到他内心敏感处。他需要她触动他生命的深处,他太需要她这样了。

屋外,有个浑厚的男声在潇洒地唱着:“给我开门,开门,你这骄傲的人,用木柴给我把火生着,我已被雨浇得水淋淋。”

戈珍知道这男人潇洒、调侃的歌声会永远在她心头震响。它正是她这美好时光的写照,是她紧张而又喜悦心情的写照。

这支歌让她永志难忘。

这天天气晴朗,天空湛蓝。山顶上微风习习,可所过之处却象刀子似的削下烟一样的雪花儿。杰拉德心满意足地走出来,脸色极好,神情怡然。这天早晨戈珍与他平静相处,很和谐。但他们对此毫无感觉。他们乘平底雪橇出发,等厄秀拉和伯金跟上来。

戈珍身着猩红运动衫和帽子,下面是品蓝裙和蓝袜子,兴高采烈地在白雪上走着。杰拉德穿着白衣灰裤在她边上拉着小雪橇。他们爬上陡坡,身影在远处愈来愈小。

戈珍似乎觉得自己全然没入了白雪中,化作了一块纯净、毫无思想的水晶。当她来到坡顶,顶着风四下环视时,发现峰峦叠嶂,望不尽的岩石和雪山在苍穹下轩然耸立着。她觉得这副景象真象一座花园的图景,山峰就是纯洁的花朵,她真想去采撷这些花朵,把杰拉德都给忘在一边了。

往陡坡下滑时她紧紧贴着他。她觉得她的感官就在火一样灼烫的砂轮上砥砺着。雪花在身边反溅,就象磨刀时溅起的火花,身边的白色越飞越快,白色的山坡象一片火光向她迎面扑来,她溶化了,象一个小球蹦跳着没入一片白色中去。随后在山下拐了一个大弯,一下掉在地面上,慢慢减速,停了下来。

停下以后,她想站起来,可怎么也站不住。她怪叫一声,转身抓住了他,把脸埋进他的怀里,昏了过去。她昏昏然伏在他怀中,全然失去了知觉。

“怎么了?”他说,“太快了吧?”

可她什么也没听到。

缓过劲儿来以后,她站起身朝四下里环顾,不禁感到惊奇。她脸色苍白,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

“怎么了?”他问,“难受吗?”

她明亮、似乎有些变形的眼睛看了看他,放声大笑起来。

“不,”她凯旋般地叫道,“这是我一生中最得意的时刻。”

她看着他,着了魔地大笑着,这笑声象一把尖刀插入了他的心脏。不过他不在乎,并不理会。

他们又往另一面坡上爬着,上去后又美美地滑下来,就象从炽烈的白光中穿过。戈珍笑着、滑着,身上溅满了晶莹的雪粒儿。杰拉德滑得很熟练,他觉得他可以驾着小雪橇穿过最危险的地方,甚至可以刺向空中,直刺苍穹的心脏。似乎他觉得这飞也似的雪橇体现着他的力量,他只需摆动自己的双臂,雪橇就是他的身体。他们探寻了几面大山坡,又在寻找另一面滑坡了。他觉得这儿肯定还有一处更好的地方供人们滑雪。他终于发现了他渴望的去处:一面长坡,十分陡,从一块岩石下穿过直伸到山底的林子中。这很危险,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