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出游

第二天伯金就来找厄秀拉。那是将近中午时,伯金来到小学校问厄秀拉是否愿意同他一起驾车出游。厄秀拉同意了,但她脸色阴沉着,毫无表情。见她这样,他的心沉了下去。

下午天气晴朗,光线柔和。伯金开着汽车,厄秀拉就坐在他身边,但她的脸色依旧阴沉着毫无表情。每当她这样象一堵墙似的冲着他,他的心里就十分难受。

他的生命现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他几乎对什么都不在乎了。有时他似乎一点都不在乎厄秀拉、赫麦妮或别人是否存在。何苦麻烦呢!为什么非要追求一种和谐、满意的生活?为什么不在一连串偶然事件中游荡——就象流浪汉小说那样?为什么不呢?为什么要去在乎什么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为什么那么严肃地对待别人?为什么要与别人结成如此严肃的关系?为什么不随便些、游游荡荡、承认一切都有其价值?

可说到底,他是命中注定要走老路、要认真生活的。

“看,”他说,“看我买了些什么?”汽车在雪白宽阔的路上行驶着,沿路两旁都是树木。

他给她一卷纸,她打开就看。

“太美了。”她看着礼物说。

“真是太美了!”她又叫起来。“可你为什么把它们给我?”

她挑战地问。

他脸上现出一丝厌烦和愤愤然的表情,然后耸了耸肩。

“我想这样。”他冷漠地说。

“可为什么?你这是为什么?”

“一定要我做出解释吗?”他说。

她一言不发地看着包在纸里的戒指。

“我觉得它们太美了,”她说,“特别是这一只,太美妙了——”

这只戒指上镶着火蛋白石,周围是一圈细小的红宝石。

“你最喜欢那一只吗?”他问。

“是的。”

“可我喜欢蓝宝石的。”他说。

“这一只吗?”

这是一只漂亮的玫瑰型蓝宝石戒指,上面点缀着一些小钻石。

“是啊,”她说,“很好看。”她把戒指举到阳光下看了看说。“也许,这才是最好的——”

“蓝的——”他说。

“对,很奇妙——”

突然他一扭方向盘,汽车才避免了与一辆农家马车相撞。但汽车却倾斜在岸边。他开车很马虎,老爱开飞车。厄秀拉可吓坏了。他那种莽撞劲儿总让她害怕。她突然感到他会开车出事,她会死于车祸。想到此她一时心凉了。

“你这么开车不是有点太危险了吗?”她问。

“不,不危险,”他说,然后他又问她:“你不喜欢黄色的戒指吗?”

这是一只镶在钢架之类的金属中的方黄玉戒指,做工很精细。

“喜欢的,”她说,“可是你为什么买这些戒指?”

“我需要。都是旧货。”

“你买来是自己用吗?”

“不是。我的手戴戒指不象样。”

“那你买它们干什么?”

“买来送给你。”

“为什么给我?你肯定是买来送给赫麦妮的!你属于她。”

他没说话。她手里仍攥着这些首饰。她想戴上这几只戒指,可她心中什么东西在阻挡她这样做。另外她恐怕自己的手太大戴不下,她要避免戴不下戒指丢丑,所以只在小手指上试了试。他们就这样在空空荡荡的街上驾车转游。

坐汽车很令她激动,以至于她忘记了自己的现状。

“我们到哪儿了?”她突然问。

“离作坊不远。”

“我们去哪儿呢?”

“哪儿都行。”

她就喜欢这样的答复。

她张开手,看着手中的戒指。三个镶有宝石的圆圆的戒指摆在她的手掌里,她真想戴上试试,但又不想让伯金看见,否则他会发现她的手指头太粗。但他还是发现了。凡是她不想让他看到的他偏偏都能看到。他这么眼尖,真让人恨。

只有那只镶火蛋白石的戒指环圈比较薄,她的手指头可以伸进去。但她这人很迷信,觉得有一种不祥之兆。不,她不要他这象征性的戒指。这等于把自己许给他了。

“看,”她向他伸出半握着的手。“别的几个都不合适。”

他看到柔和的宝石在她过于敏感的皮肤上闪着红光。

“是不合适。”他说。

“火蛋白石不吉利,是吗?”她若有所思地说。

“不过我喜欢不吉利的东西。吉利很庸俗。谁需要吉利所带来的一切?反正我不需要。”

“那是为什么呢?”她笑道。

她急于想看看其它两只戒指戴在自己手上是什么样,于是她就把它们穿在小手指上。

“这些戒指本可以再做大一点的。”他说。

“对,”她将信将疑地说。然后她叹了一口气。她知道,接受了戒指就等于接受了一种约束。但命运是不可抗拒的。她又看看戒指,在她眼里它们极漂亮——不是装饰品或财富,而是爱物。

“你买了这些戒指真叫我高兴。”说着她不太情愿地把手轻轻搭在他的胳膊上。

他微微一笑。他需要她亲近他,但他内心深处却是愤然、漠然的。他知道她对他怀有一股激情,这是真的。但这不是彻底的激情。更深层的激情是当一个人变得超越自身,超越情感时爆发出来的。而厄秀拉仍停留在情感与自我的阶段——总是无法超越自身。他接受了她,但他并没有被她占有。他接受了黑暗、羞赧的她——象一个魔鬼俯视着神秘腐朽的源泉——她生命的源泉。他笑着、抖动着双肩,最终接受了她。至于她,什么时候她才能超越自己,在死亡的意义上接受他?

这会儿她变得很幸福。汽车在向前行驶,午后的天气柔和、晴朗。她饶有兴趣地聊着天儿,分析着人们和他们的动机——戈珍和杰拉德。他含含糊糊地回答着。他对于各种人的性格什么的并不那么感兴趣——人们各不相同,但都受着同样的局限。大约只有两种伟大的观念,只有两条巨大的运动流,从中派生出多种形式的回流。这种回流——反逆流在不同的人身上表现不一样,但人们遵循的不过是几条大的规律,从本质上说都没什么区别。他们运动或反运动,毫不受意志支配地遵循着几条大规律,而一旦这些规律和大的原则为人所知,人就不再神秘,也就没什么意思了。人们从本质上说都一样,他们的不同不过是一个主旋律的变奏。他们当中谁也无法超越天命。

厄秀拉不同意这种说法,她认为了解人仍旧是一种历险,不过这也许比不上自己过图说服自己更是一种历险。或许现在她的兴趣有点象机器一样呆板。或许她的兴趣是破坏性的,她的分析真象在把东西肢解。在她心目中,她并不在意别人和别人的特殊之处,甚至别人遭毁灭她都不在乎。一时间她似乎触到了心中的这一想法,她沉静下来,只把兴趣全转到伯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