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开端(第3/4页)

“你好些了吗,爸爸?”她总是这样问。

而他也总是这样回答:“对,我想我好点了,宝贝儿。”

她用自己的双手爱抚地捧着父亲的手。他感到这样十分宝贵。

午饭时她又会跑进来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到晚上,窗帘垂下后屋里气氛很宜人,她会再来同父亲多待上一会儿。戈珍晚上回家了,这时温妮弗莱德最愿同父亲单独在一起。他们父女二人海阔天空地聊着,这时他总会显得自己身体很好,如同他当年工作时一样。温妮弗莱德很敏感,她有意避免谈到痛苦的事,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本能地控制自己的注意力,这样就会感到幸福。但她的心灵深处也和其它大人一样有同感:或许是好点了吧。

父亲在她面前装得很象。可她一走,他就又没入了死亡的痛苦中。好在他仍有这样兴奋的时候。但是他的体力大大减弱了,注意力无法集中起来,这时候护士不得不让温妮弗莱德走开以免他太疲劳。

他从来不承认他就要死了。但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他的末日到了。但他就是不肯承认。对这一事实他恨透了。他的意志仍旧很顽固,他不甘心让死亡战胜自己,他认为压根儿就没有死亡这回事。但他时时感到自己要大喊大叫抱怨一番。他真想冲杰拉德大叫一通,吓得他魂不附体。杰拉德本能地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有意地躲避着父亲。这种肮脏的死亡实在令他厌恶。一个人要死就该象罗马人那样迅速死去,通过死来掌握自己的命运,就象在生活中一样。杰拉德在父亲死亡的钳制中挣扎着,如同被毒蛇缠住的拉奥孔①父子一样:那巨蟒缠住了父亲,又把两个儿子也拽了进去与他同死。杰拉德一直在抵抗着,奇怪的是,有时在父亲眼里他竟是一座力量之塔。

--------

①希腊神话:特洛伊祭师拉奥孔因警告特洛伊人勿中木马计而触怒天神,和两个儿子一起被巨蟒缠死。著名的雕塑“拉奥孔”就取自这个题材。

他最后一次要求见戈珍是他临死之前。他一定要见到某个人,在弥留之际清醒的时候,他一定要与活生生的世界保持联系,否则他就得接受死亡的现实。值得庆幸的是,大多数时间中他都处于昏昏然状态中,在冥冥中思考着自己的过去,再一次重新回到过去的生活中。但在他最后的时光中,他仍能意识到眼前的情况:死神就要降临了。于是他呼唤着别人的帮助,不管谁来帮他都行。能够意识到死亡,这是一种超越死亡的死亡,再也不能再生了。他决不要承认这一点。

戈珍被他的形象吓坏了:目光无神,但仍然显得顽强不屈。

“啊,”他声音虚弱地说,“你和温妮弗莱德怎么样?”

“很好,真的。”戈珍回答。

他们的对话就象隔着死亡的鸿沟,似乎他们的想法不过是他死亡之海上漂乎不定的稻草。

“画室还好用吧?”他问。

“太好了,不能比这再好,再完美了。”戈珍说。

说完她就等待着他说话。

“你是否认为温妮弗莱德具有雕塑家的气质?”

真奇怪,这话多么空洞无味!

“我相信她有。总有一天她会塑出好作品来的。”

“那她的生活就不会荒废了,你说呢?”

戈珍很惊奇地轻声感叹道:“当然不会!”

“那是。”

戈珍又等着他发话。

“你认为生活很愉快,活着很好,是吗?”他问着,脸上那苍白的笑简直令她无法忍受。

“对,”她笑了,她可以随意撒谎。“我相信日子会过得不错。”

“很对。快乐的天性是巨大的财富。”

戈珍又笑了,但她的心却因为厌恶而干枯。难道一个人应该这样死去吗?当生命被夺走时另一个人却微笑着跟他谈话?能不能以另外的方式死去?难道一个人一定要经历从战胜死亡的恐惧胜利——完整的意志的胜利——到彻底消亡的历程吗?人必须这样,这是唯一的出路。她太敬慕这位弥留之际的人那种自控能力了。但她仇恨死亡本身。令她高兴的是,日常生活的世界还令人满意,因此她用不着担心别的。

“你在这儿很好,我们不能为你做点什么吗?你没发现有什么不好的吗?”

“你对我太好了。”戈珍说。

“那好,你不说只能怪你自己不好,”他说。他感到很兴奋,因为他说了这么一番话。他仍然很强壮、还活着!但是,死的烦恼又开始重新向他袭来。

戈珍来到温妮弗莱德这里。法国女教师走了,戈珍在肖特兰兹待得时间很长。温妮的教育由另一位教师负责。但那个男教师并不住在肖特兰兹,他是小学校的人。

这天,戈珍准备和温妮弗莱德、杰拉德及伯金乘车到城里去。天下着毛毛雨,天色阴沉沉的。温妮弗莱德和戈珍准备好等在门口。温妮弗莱德很缄默,但戈珍没注意她这一点。

突然这孩子漠然地问:“布朗温小姐,你认为我父亲要死了吗?”

戈珍一惊,说:“我不知道。”

“真不知道?”

“谁也说不准。当然,他总会死的。”

孩子思考了片刻又问:“你认为他会死?”

这问题就象一道地理或科学题,她那么固执,似乎强迫大人回答。这孩子真有点象恶魔一样盯着戈珍,一副得胜的神态。

“他会死吗?”戈珍重复道,“是的,我想他会死的。”

可温妮弗莱德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他病得很厉害。”戈珍说。

温妮弗莱德脸上闪过一丝微妙怀疑的笑。

“我不相信他会死。”这孩子嘲讽地说着走向车道。戈珍看着她孤独的身影,心滞住了。温妮弗莱德正在小溪旁玩耍,那副认真的样子,看上去倒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我筑了一道水坝。”她的声音在远处响了起来。

这时杰拉德从后面的厅里走出来。

“她不相信,是有她的道理的。”他说。

戈珍看看他,两人的目光相遇了,交换了某种不无嘲讽的理解。

“是啊,”戈珍说。

他又看看她,眼中闪烁着火光。

“当罗马起火时,我们最好跳舞,反正它也是要被烧毁。

你说呢?“他说。

她很吃惊,但还是振作精神回答:“当然,跳舞比哀嚎要好。”

“我也是这么想。”

说到此,他们双方都觉得有一种强烈的放松欲望,要把一切都甩开,沉入一种野性的放纵中。戈珍只觉得浑身荡着一股强壮的激情。她感到自己很强壮,她的双手如此强壮,她似乎可以把整个世界撕碎。她记起了罗马人的放纵,于是心里热乎乎的。她知道她自己也需要这种或别的与之相同的东西。啊,如果她身上那未知和被压抑的东西一旦放松,那是多么令人欣喜若狂的事啊!她需要这个。那站在她身后的男人紧挨着她,他令她体内那强烈的放纵欲升腾起来,她只觉得浑身发抖。她要同他一起放纵、狂疯。一时间这个想法完全占据了她的身心。但她马上又放弃了它。她说:“咱们跟温妮弗莱德一起到门房去等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