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布莱德比(第3/9页)

“你在临这幅画?”她靠近桌子俯首看着这幅作品。“啊,你临得多么漂亮呀!你很喜欢这幅画儿,是吗?”

“这幅画儿太神妙了。”他说。

“是吗?你喜欢它,这让我太高兴了,因为我一直珍爱它。

这幅画是中国大使送我的。“

“是这样。”他说。

“可你为什么要临它呢?”她不经意地问,“为什么不自己画自己的作品?”

“我想了解它,”他回答,“通过临摹这幅画,比读所有的书都更能让我了解中国。”

“那你学到了什么呢?”

她的好奇心又上来了,她紧紧地抓住他,要得到他内心的秘密。她非要知道不可。她要知道他了解的一切,这种欲望纠缠着她,让她变得很霸道。伯金沉默了一会儿,不想回答她。但惧于她的压力,他才开始回答:“我知道中国人从什么地方摄取生存的源泉了——他们的所悟与所感——那就是,冰冷的泥水中一只灼烫的鹅——鹅那奇妙灼烫的血象烈焰一样注入他们自己的血液中,那是冷寂的泥潭之火,蕴藏着玉荷的神秘。”

赫麦妮狭长的面庞上没一点血色,低垂着眼睑,神色奇特、凝重地看着伯金,单薄的前胸颤动着。伯金不动声色,恶魔一样地回视她。她感到又一阵抽搐,似乎有点难受,感到自己正在溶化,于是她转过身去。她的头脑无法悟出他的语言的真谛;他攫住了她的心,令她无法争脱,以某种阴险隐秘的力量摧毁她。

“是啊,”她似有似无地说,“是啊,”她忍住不说了,试图理清自己的思绪。可是她不能,她现在没有一点机智,已经感到自己被解体了。尽管她强迫自己,但她仍然无法恢复理智。她忍受着被溶化的巨痛,在恐怖中变得粉身碎骨。伯金纹丝不动地站立着,盯着她。她飘飘若仙地走了出去,象一个被捕杀的苍白的魔鬼,象受到坟鬼追随袭击一样惶惶然。她走了,象一具没有灵魂、与别人无关的尸体。他仍然心地残酷,一个心眼儿要报复她。

赫麦妮下楼来吃饭时,脸上阴云密布,眼睑低垂,死一般暗然。她换上了一件绿色的旧段子长衫,很抱身,显得更高大、更可怕了。在客厅那欢愉的气氛中她显得神秘莫测,很是抑郁。一坐到餐厅幽暗的灯影中,桌上的蜡烛光笼罩着她,她就变成了一股力量,变成了一个精灵。她聚精会神地听人们谈着天。

在座的人们神采飞扬,除了伯金和约瑟华。麦赛森以外都穿着晚礼服,显得雍容华贵。娇小的意大利伯爵夫人身着薄纱罗,衣服上缀着柔软的桔黄、金黄和黑色的宽大绸三色带;戈珍则着一身艳绿,饰着奇妙的针织品;厄秀拉穿一身黄,佩着银灰色纱巾;布莱德利女士的衣服呈灰、腥红与黑三种颜色;而玛兹小姐则是一身浅灰打扮。看到烛光下这一片五彩纷呈的颜色,赫麦妮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快乐涌上心头。她注意到人们在没完没了地谈笑着:约瑟华声色俱厉;女人们一个劲轻浮地嘻笑、作答;她还注意到五彩缤纷的衣着、白色的桌面及上上下下的灯影。她似乎高兴得神魂颠倒,但心中隐隐有些厌恶,她真象一个魔鬼。她很少插话,但人们的谈话她却听得一字不漏。

大家一齐涌入客厅,象一家人一样随便,不拘礼节。玛兹小姐给大家递上咖啡,每人都点着了烟,有的则用长长的陶土制的烟斗吸烟。

“吸烟吗?烟卷还是烟斗?”玛兹小姐询问着。大家坐了一圈,约瑟华先生一副十八世纪的派头,杰拉德则是温厚漂亮的英国小伙子样儿,亚历山大是高大健美的政治家,既讲民主又谈吐流畅,赫麦妮则象个细高的卡桑德拉①。女人们脸色白皙,在灯光柔和、舒服的客厅中围着大理石壁炉坐成半月型,认真地吸着白色烟斗,炉膛里的圆木噼噼啪啪燃响着。

大家的谈话时常涉及到政治、社会,很风趣,充满奇特的无政府主义味道。厅里聚集着一股力量,一股毁灭性的力量。一切似乎都被投进了熔炉中,在厄秀拉看来,这些人全是些女巫,帮着搅动这座熔炉中的东西。尽管这当中有欢乐和满足,但对一个新来者来说,这种谈话是太累人了,来自约瑟华、赫麦妮及伯金那儿的残酷的精神压力,强大、耗人、具有毁灭性、压迫着所有其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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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荷马史诗中特洛伊国王的女儿,能预知祸事。

但是赫麦妮渐渐感到厌倦了,腻了。谈话出现了冷场,这全是她那强大但又无意识的意志造成的。

“赛尔西,表演点什么吧。”赫麦妮彻底打断大家的谈话。“谁来跳个舞?戈珍,你来跳一个,好吗?我希望你来一个。帕拉斯特拉,你也来跳个舞——好,很好。厄秀拉,也来吧。”

赫麦妮慢慢站起身,手拉着壁炉台上的金黄色绣带,靠在上面停了片刻,然后突然松开了带子。象一位女牧师一样。

她看上去木然、沉迷。

一个仆人进来一下,然后又出去了,很快这仆人复又出现,怀抱着一大堆缎带、披肩和围巾,大多是些东方货。赫麦妮喜欢积攒华丽的衣服,这些装饰品也是随着衣服逐渐攒起来的。

“你们三个女士一齐跳吧。”她说。

“跳什么舞呢?”亚历山大忽地站起身问。

“《岩石上的少女》。”伯爵夫人马上说。

“那太没意思了。”厄秀拉说。

“那就跳《麦克白斯》中三个女巫的那段舞吧,”玛兹小姐提出一个很中肯的建议。最后决定厄秀拉演诺米,戈珍演卢斯,伯爵夫人饰奥帕。她们准备跳一场小芭蕾舞,按照俄国舞蹈家巴芙洛娃①和尼金斯基②的风格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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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巴芙洛娃(1885—1931),苏联当时最出色的女舞蹈家。

②尼金斯基(1890—1950),苏联著名舞蹈家。

伯爵夫人第一个做好了准备。亚历山大朝钢琴走去,为她腾出了一块地方。奥帕身着漂亮的东方服装,缓缓地跳起了哀悼亡夫的舞蹈。然后卢斯进来了,跟奥帕一起落泪。然后是诺米进来安慰大家。整个剧情都是用哑剧的形式表现出来的,三个女人通过手式和动作来表达感情。这场小戏演了十五分钟之久。

厄秀拉扮演的诺米很漂亮。诺米的男人都死了,只剩下她一人不屈不挠地活着,并无所求。卢斯喜欢女人,她喜欢上了诺米。奥帕是一位活泼、有激情、心细谨慎的寡妇,她要回归到原来的生活中去,走回头路。女人间的相互影响演得很逼真,很动人。令人奇怪的是,戈珍对厄秀拉满怀激情地依恋着,可冲她笑起来时那笑容却是莫名其妙、恶作剧式的,而厄秀拉则默默地承受着,对己对人都无法做更多的事,但她临危不惧,与自己的悲哀作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