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教室(第2/4页)

厄秀拉把她的东西都归置到柜子里去。

赫麦妮终于站起身走近厄秀拉问道:“你妹妹回家来了?”

“回来了。”厄秀拉说。

“她愿意回贝多弗来吗?”

“不愿意。”厄秀拉说。

“不会吧,我想她能够忍受。我呆在这里就得竭尽全力忍受这个地区的丑陋面目。你愿意来看我吗?和你妹妹一起来布莱德比住几天,好吗?”

“那太谢谢您了。”厄秀拉说。

“那好,我会给你写信的,”赫麦妮说,“你觉得你妹妹会来吗?她如果能来我会很高兴的。我觉得她这个人很好,她的一些作品真是优秀之作。我有她的一幅木刻,上了色的,刻的是两只水鹡鸰,也许你没见过吧?”

“没有。”厄秀拉说。

“我觉得那幅作品妙极了,全然是本能的闪光——”

“她的雕刻很古怪。”厄秀拉说。

“十足得美妙,充满了原始激情——”

“真奇怪,她为什么总喜欢一些小东西呢?她一定经常画些小东西,小鸟儿啦,或者小动物什么的,人们可以捧在手中把玩。她总喜欢透过望远镜的反面观察事物,观察世界,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赫麦妮俯视着厄秀拉,用那种超然、审视的目光久久地盯着她,这目光令厄秀拉激动。

“是啊,”赫麦妮终于说,“这真奇怪。那些小东西似乎对她来说更难以捉摸——”

“可其实不然,对吗?一只老鼠并不比一头狮子难以捉摸,不是吗?”

赫麦妮再一次俯视着厄秀拉,仍然审视地看着她,似乎她仍然按照自己的思路想着什么,一点也不在意对方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她回答。

“卢伯特,卢伯特,”她唱歌般地叫他过来,他就默默地靠近了她。

“小东西比大东西更微妙吗?”她问道,喉咙里憋着一声奇特的笑,似乎她不是在提问而是在做游戏。

“不知道。”他说。

“我讨厌微妙不可捉摸的东西。”厄秀拉说。

赫麦妮缓缓地巡视她,问:“是吗?”

“我总认为小东西表现出的是软弱。”厄秀拉说着抬起了胳膊,似乎她的尊严受到了威胁。

赫麦妮对此没有注意。突然她的面部皱了起来,眉头紧锁着,似乎她想着什么,竭力要表达自己。

“卢伯特,你真地以为,”她视厄秀拉旁若无人一般,问道:“你真地以为唤醒了孩子们的思想是件值得的事吗?”

伯金脸上闪过一道阴影,他生气了。他的两腮下陷着,脸色苍白,几乎没有人样儿了。这个女人用她那严肃、扰乱人意识的问题折磨他,说到了他的痛处。

“他们不是被唤醒的,他们自然会有思想的,不管愿意不愿意。”

“可是,你以为加快或刺激他们的思想发展会更好吗?让他们不知道榛子为何物不是更好吗?为什么要把榛子弄成一点点的,把知识分割成一点点的?让他们识其全豹不是更好?”

“不管你懂不懂吧,你是否希望让这些小红花儿在这儿受精呢?”他严厉地问。他的语调残酷、尖刻、蛮横。

赫麦妮的脸仍然仰着,茫茫然。伯金在生闷气。

“我不懂,”她和解地说,“我是不懂。”

“可知识对你来说就是一切,是你的全部生命,”他忿忿地脱口而出。她缓缓地巡视他。

“是吗?”她说。

“知识,是全部的你,你的生命——你只有这个,知识,”

他叫道,“只有一棵树,你的口中只有一颗果子。”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

“是吗?”她终于无动于衷地说。然后她又怪声怪气地问:“什么果子,卢伯特?”

“那永恒的苹果,①”他气愤地答道,连自己都仇恨这个比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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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里指“智慧树”上的果子,象征知识和理智。

“是的,”她说道,看上去很疲惫。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然后,她竭尽全力振作起精神,又恢复了那漫不经心歌唱般的语调。

“别考虑我,卢伯特。你是否认为孩子们有了这些知识会变得更好、更富有,更幸福?你真是这么想的吗?是不是让他们不受影响,顺其自然?让他们仍然是动物,简单的动物,粗犷、凶暴。怎么样都可以,就是不能因为有自我意识而无法顺其自然。”

大家以为她说完了,可她喉咙奇怪地咕哝一下,又说了起来:“让他们怎么着都行,就是不要长大了灵魂残废,感情上残废,最后自食其果,无法——”赫麦妮象一个神情恍惚的人一样握紧了拳头——“无法顺其自然地行事,总是谋划什么,总是选择来选择去一事无成。”

大家又以为她的话说完了。可就在伯金要回答她时,她又狂热地说:“总是无法自行其事,总那么清醒,自我意识过强,时时注意自己,难道没有比这更好的吗?最好是动物,一点头脑都没有的动物,也比这强,这样太不值了。”

“难道你认为是知识使得我们失去了生气,让我们有了自我意识?”伯金气恼地问。

她睁大眼睛打量着他说:“是的,”她停顿一下,茫然地看着他。然后她用手指抹了一下眉毛,显得有点疲惫。这个动作令他反感极了。“头脑这东西,”她说,“就是死亡。”她渐渐抬起眼皮看着他说:“难道头脑,”她浑身抽动着说:“不是我们的末日吗?难道它不是毁灭了我们的自然属性,毁灭了我们全部的本能吗?难道今日的年轻人不是在长大以后连活的机会都没有就死了吗?”

“但那不是因为他们太有头脑,而是因为太没有头脑了。”

他粗暴地说。

“你敢肯定吗?”她叫道。“我觉得恰恰相反。他们的意识太强了,一直到死都受着沉重的意识的重压。”

“受着有限的,虚假的思想的禁锢。”他叫着。

赫麦妮对他的话一点也不注意,仍旧狂热地发问:“当我们有了知识时,我们就牺牲了一切,就只剩下知识了,不是吗?”她颇为动情地问道。“如果我懂得了这花儿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不是失去了花朵,只剩下了那么点知识?难道我们不是在用实体换来影子,难道我们不是为了这种僵死的知识而失去了生命?可这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一切知识对我意味着什么?什么也不是。”

“你只是在搬弄词藻,”伯金说,“可知识对你来说意味着一切。甚至你的人同野兽的理论,也不过是你头脑里的东西。你并不想成为野兽,你只是想理论一下你的动物功能,从而获得一种精神上的刺激。这都是次要的,比最墨守成规的唯理智论更没落。你爱激情,爱野兽的本能,这不过是唯理智论最坏的表现形式,难道不是吗?激情和本能,你苦苦地思念这些,可只是在你的头脑中,在你的意识中。这些都发生在你的头脑中,发生在那个脑壳里。只是你无法意识到这是怎么一回事罢了:他要的是用谎言来代替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