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寻羊冒险记Ⅲ 4. 不吉祥的拐弯处(第2/5页)

这样的路大约持续了二十至三十分钟,连表针都看不确切。这时间里谁也没再开口。我牢牢抓住车座靠背上的皮带,她紧紧抓住我的右臂。管理员精力集中在方向盘上。

“左!”过一会儿管理员吐出一字。

我不解其意地把视线投向路的左侧。黑沉沉滑溜溜的原生林壁犹如从地表被削掉了一般荡然无存,大地陷入虚无之中:巨大的峡谷!光景自是壮观,但没有一丝暖意。如切如削的悬崖峭壁将所有的生命体抖落一空,却仍不尽兴,又把不吉利的气息吐向四周。

沿峡谷伸展的路的前方,出现了一座异乎寻常的光秃秃的圆锥形山,端头扭曲,简直像是被一股巨力拧歪的。

管理员紧握摇摇晃晃的方向盘,朝那座山扬扬下巴说:

“要转到那后面去。”

从谷底吹来的滞重的风由下而上抚起右面斜坡茂密的绿草。细沙打在车窗玻璃上“啪啪”作响。

经过几个急拐弯,随着车向圆锥体上端接近,右侧斜坡变成陡峭的石山,不久又变成垂直的石壁。我们那样子就好像勉强匍匐在被雕刻于巨幅石壁的狭窄的突起物上。

天气急转直下。搀杂着些许绿色的淡灰就像厌倦了这种不稳定的微妙色调,变为暗幽幽的灰色,其间又涌入煤炭般的不均匀的黑。周围山峦也随之暗影沉沉。

风在研钵形部位打着漩涡,发出卷起舌头吐气般的讨厌的声响。我用手背抹去额上的汗。毛衣里也冷汗直流。

管理员紧闭嘴唇,向右又向左不断拐着大弯,并且以仿佛要听取什么的神情往前探着身子,一点点减缓车速,在路面约略宽些的地方踩下刹车踏板。引擎停下来后,我们被抛弃在冻僵般的沉寂中,唯独风声在大地彷徨。

管理员双手搭在方向盘,久久沉默不语。之后从吉普车下来,用工作鞋底“橐橐”磕响地面。我也下车站在他身旁,望着路面。

“到底不行啊!”管理员说,“雨比我想的厉害得多。”

我觉得路并没有那么湿,相对说来,倒像又干又硬。

“里边湿,”他解释道,“所以人们才受骗上当。这地方很有点特别。”

“特别?”

他没有回答,从上衣袋里掏出烟,擦燃火柴。“反正先走走看吧。”

我们往下一个拐弯处走去,步行了二百多米。令人不快的寒气就像缠在身上似的。我把防风运动服的领口竖起,拉链一直拉到下巴,还是无济于事。

管理员在拐弯处停住,嘴角叼烟,静静地盯视着右侧的悬崖。悬崖正中有水涌出,向下淌成一条小溪,慢慢穿过路面。水含有粘土,很浑,呈淡褐色。用手指摸了摸悬崖湿漉漉的地方,表层扑簌簌崩落下来。岩体比眼睛看到的要酥脆得多。

“这个弯最叫人讨厌。”管理员说,“地面也脆,但不止这个,总好像凶多吉少,连羊到这里都犯怵。”他咳嗽好一阵子,把烟扔在地上。“对不起,我不想冒险。”

我默默点头。

“走路可以吧?”

“走没有问题,主要是怕震动。”管理员再次用鞋底猛磕地面,稍隔一点时间,传来了钝重的回声。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呃,走是不要紧的。”

我们回头往吉普车走去。

“离这儿还有四公里。”管理员边和我并肩走边说,“领女的走一个半小时也到了。一条路,坡也不怎么陡。不能送到最后,抱歉。”

“可以的。谢谢你了。”

“一直在上边?”

“难说。或许明天就回来,也可能一个星期,就看情况了。”

他又叼起一支烟,这回没等点火就呛了。“当心些好。看这情形,今年雪来得早。雪一厚起来,可就休想从这里出去了。”

“当心就是。”我说。

“门前有个信箱,钥匙藏在箱底。要是没人,可以住进去。”

我在阴沉沉的天空下从吉普车里拿下行李,脱去薄些的防风运动衣,从头顶套上厚些的登山派克服,但还是抵挡不住彻骨的寒气。

管理员在狭窄的路面上弄得车体在山崖上磕磕碰碰,好歹把吉普掉过头去。每次相碰,崖土都哗啦啦掉下来。掉过头后,管理员按响喇叭挥手,我们也挥手。吉普车一转弯不见了,只留下孤零零的我们两个,就像被抛在了世界的最边缘。

我们把背囊放在地上,也没什么特别好说的,只管一齐眺望四周的景致。眼下深深的谷底,一条银色山溪描出徐缓而纤细的曲线,两侧覆盖着厚厚的绿色树林。隔谷朝对面望去,红叶点缀的低矮的山脉连绵起伏,远处平野若隐若现。稻谷已经割毕,田里升起几缕烧稻草的烟。作为景观诚然非同一般,但无论怎么观望都上不来兴致。一切都那么陌生,那么带有一股异教意味儿。

天空给潮乎乎灰濛濛的云遮得严严实实。云看起来更像是色彩均匀的布料,乌黑的云团在其下面低回流移,仿佛一伸手,指尖即可触及。它们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向东流去,那是从中国大陆越过日本海穿过北海道向鄂霍次克海涌动的重云。如此凝望纷至沓来又联翩离去的云阵的时间里,我们立脚之处的不稳程度变得无可忍耐起来。它们只消心血来潮地一吹,甚至就可把我们连同这紧附岩壁的脆弱的弯路拽进虚无的谷底。

“抓紧吧!”说着,我扛起背囊。我打算在雨或雨夹雪下起之前快点赶到有房屋的地方,哪怕多赶一步也好。我可不想在如此阴冷的地方给淋成落汤鸡。

我们匆匆通过“讨厌的拐弯处”。管理员说得不错,这拐角确有不吉利的地方。先由身体感觉出模模糊糊的不吉利意味,继而这模模糊糊的不吉利意味又叩击脑袋某个部位发出警告,感觉上就像过河时一脚踩进了温度骤然不同的泥潭。

走五百多米的时间里,碾踩地面的鞋音几次发生变化。像几条蛇扭来扭去一般的小溪水横过路面。

通过拐弯处后我们也丝毫没有放慢脚步,以便尽可能远离那个地方。走了三十分钟,石崖的倾斜度舒缓下来,零零星星现出了几棵树木,我们这才松了口气。

走到这里,前面的路就不成问题了。路变得平坦起来,四周和我们作对的气氛也渐趋淡薄,开始慢慢往温和的高原风光过渡。鸟也开始出现了。

又走了三十分钟,我们完全离开了那座奇妙的圆锥山,来到桌面一般平展展宽敞敞的台地。台地四周簇拥着陡峭的山体,像是一座巨大的火山上半端整个陷没了似的。叶片变红的白桦林海永无休止地伸向前去。白桦林间茂密地生长着色彩亮丽的灌木和绵软的杂草。随处可见被风吹倒的白桦变褐变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