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鼠的来信及其下文 3. 一曲终了(第2/3页)

“老样子。”杰笑道。

“时代变了,”我说,“时代一变,什么都变。不过终归还是变好。全都花样翻新,无可指责。”

杰一声未响。

我又来了一杯啤酒。杰又来了一支烟。

“日子如何?”杰问。

“不坏。”我简单地回答。

“和太太怎么样?”

“不知道,毕竟是人与人之间的事。有时觉得可能风平浪静,有时不是这样。夫妻,也就这么回事吧?”

“怎么说呢,”杰不大舒服似的用小指尖搔着鼻子,“婚姻生活是怎么个东西都忘光了,许久以前的事了。”

“猫还好?”

“死四年了,你结婚后不久,肠胃出了毛病……其实也是到寿数了,毕竟活十二年了,比和老婆处的时间还长。活十二年也算够意思吧?”

“是啊。”

“山上有动物陵园,埋在那里了,可以俯视高楼大厦。这地方,如今去哪里都只能看高楼大厦。当然,对于猫倒恐怕怎么都无所谓的。”

“寂寞吧?”

“嗯,那当然。任何人死了我都不至于那么寂寞——这样子怕是够反常的吧?”

我摇摇头。

杰为别的客人做考究的鸡尾酒和色拉。这段时间里,我玩弄柜台上的北欧进口魔方,要在玻璃罩里组合三只蝴蝶在三叶草地上飞的图形。我弄了不到十分钟,便作罢放在那里。

“不要孩子?”杰返回问道,“年纪该差不多了吧?”

“不想要。”

“真的?”

“要是生出我这德性的孩子,我肯定不知所措的嘛!”

杰好笑似的笑笑,往我杯里倒啤酒:“你想得太超前了。”

“哪里,不是那个问题。我是说,我不清楚生出生命是否属于真正正确的行为。孩子们长大,新老换代。情况将如何呢?更多的山被劈开,更多的海被填埋,速度更快的车被发明出来,更多的猫被压死。不外乎如此吧?”

“那是事物阴暗的一面。好事也会发生,好人也会有的。”

“你若能举出三个例子来,我也可以相信。”我说。

杰想了一会,笑道:“不过,判断这一点是你们的孩子那代,不是你。你们这代……”

“已经完了?”

“在某种意义上。”杰说。

“歌曲完了,但旋律仍在回荡。”

“你就是会说。”

“故弄玄虚。”我说。

杰氏酒吧开始混杂的时候,我向杰道一声晚安走出店门。九点,冷水刮过的胡须还一刺一刺作痛,这也是因为用伏特加朗姆酒代替刮须水的缘故。让杰说来都好像差不多,但弄得满脸都是伏特加味儿。

夜晚暖和得出奇,天空依然阴沉沉的。潮乎乎的南风徐徐吹来。一如往日。海潮味儿同要下雨的味儿混在一起。四周充满令人倦怠的亲切。河道的草丛中虫声四起。眼看就要下雨的样子。下的将是看不出下还是不下的牛毛细雨,却会把身体上下淋透。

在水银灯隐约的白光中可以看见河流。水很浅,刚可没踝,同以往一样清澈。是打山上直接下来的,无从污染。河床里铺满打山上冲下来的石子和沙拉拉的沙砾,处处有阻止流沙的飞瀑。瀑下有深水坑,小鱼在里面游动。

水少时河流整个被沙地吸进去,唯有散发着微微潮气的白沙路剩在那里。我曾借散步之便沿这条白沙路溯流而上,寻觅河水被河床吸入的起点。蓦然发现河流的最后一条细涓时我停住脚步,而下一瞬间即寻而不见。地底的黑暗把它们吞了进去。

我喜欢这条河边路。我同水流一道行走,边走边感觉水流的呼吸。它们活着,建成这座城的是它们。它们用几万年时间劈山运土填海,使这里树木葱茏。这座城原来是它们的,将来恐怕也一直是。

梅雨时节,流水未被河床吸入,一直流向大海。沿河栽植的树木释放出嫩叶的气息。绿色仿佛融融沁入周围空气之中。草地上几对情侣肩靠肩坐着,老人在遛狗,高中生停下摩托吸烟。一如往日的初夏之夜。

我在路边酒铺买了两罐啤酒装入纸袋,拎着走到海边。河像小小的海湾,又好像被填掉一半的运河,汇入到海中。那只不过是被切得只剩五十米的昔日海岸线的残影。沙滩倒与往昔一般模样,细微的波浪涌来,冲上没有棱角的木片。海水的气息。混凝土防波堤上剩有钉子和往日使用喷漆的涂鸦。总算留下了这五十米发人幽思的海岸线,但已被高达十多米的混凝土堤夹得动弹不得。而这堤便是这样夹着狭窄的海笔直伸往几公里远的前方。那里是成片的高层住宅。唯独这五十米被留下,被彻底抛弃。

我离开河,沿往日的海边路往东走。不可思议的是旧防波堤还在。失去海波的防波堤看起来很是奇异。我在过去时常停车看海的地方止住脚步,坐在防波堤上喝啤酒。眼前没有海,但见高层公寓横陈开去。看上去,那呆板板的楼群仿佛是想要构筑空中都市,却又被半途弃置的不幸的桥梁,又好像怅然等待父亲归来的尚未懂事的孩子。

楼与楼之间穿针走线一般纵横交错着柏油路,点点处处分布有很大的停车场和汽车站。此外有自选商场,有加油站,有宽阔的公园,有满气派的集会场所。一切都那么新,那么造作。山上运来的土呈现出填埋地特有的冷色。尚未规划整修的部分蓬勃生长着风传播来的荒草,它们以惊人速度在新土地扎下根,并且铺天盖地一阵疯长,仿佛根本不把柏油路两旁人工移植的花草树木放在眼里。

令人凄惘的景色。

可是我到底能说什么呢?这里已按新的规则开始了新的游戏,谁都无可奈何。

喝罢两罐啤酒,把空罐分两次朝曾是海面的填埋地使劲抛去。空罐落入随风起伏的荒草中不见了。接着,我开始吸烟。

快吸完的时候,发现一个拿手电筒的男人缓步往这边走来。四十上下,灰衬衫灰长裤,加一顶灰帽。必定是这一地段设施的保安员。

“刚才扔什么了是吧?”来人站在我身旁问。

“扔了。”我说。

“扔什么了?”

“圆圆的、金属做的、带盖的东西。”

保安员似有点惶惑:“干嘛扔?”

“没什么理由。十二年前一直扔,有时一扔就是半打,谁都没说个‘不’字。”

“以前是以前,”保安员说,“如今这里是市有土地,禁止随便往市有土地投掷垃圾。”

我沉默一会。刹那间体内有什么发颤,旋即停止。

“问题就在于,”我说,“你所说的合乎道理。”

“法律这样规定的。”来人说。

我叹口气,从衣袋掏出那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