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神通广大的羊 (译序)(第2/3页)

村上回东京后写的开头部分同羊毫无关系,不料写着写着,感觉“整部作品的空气开始奇异地朝羊方向倾斜”,仿佛是羊拖着笔尖一路疾书。很快,整个故事脱离他的打算而独自行走起来,不知不觉之间写成了比前两部作品加起来还要长的长篇——可以说,不是村上写羊,而是羊让村上写,羊写村上。果然是一只神通广大的羊。

那么羊到底意味什么、隐喻什么、象征什么呢?这是围绕这部作品争论的焦点,也是读者最感兴趣或最为关注的问题。日本评论家方面,有人认为“象征蒙古式的征服世界的强权意志”(川村二郎),有人视之为“外国种意识形态”(佐伯彰一),有人看作“‘他者性’的象征”(井口时男),有人认为“既象征西欧近代的文化力量,又象征日本近代致力于西化的意志” (关井光男),有人视为“溶解个人轮廓而使社会结构依原样膨胀的日本近代的象征” (今井清人),有人看作“针对否定个体的观念表现带有超越论性质的自己的媒体”(柄谷行人)。美国不少读者则“将羊把握为神话性土著性存在的表象,而对这样的历史意志同全球化世界发生关系之际的类似‘发烧’的东西怀有极浓的兴趣”(村上春树)。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其实,村上一方面说他自己也不明白羊意味什么,另一方面又在上面那段引文中说得相当明白:“羊在某种程度上成了日本政府不顾一切推进现代化进程的一种象征。”众所周知,日本明治政府极力推进的现代化带有强烈的军国主义性质,所谓“不顾一切”,当然包括侵略扩张在内。不妨说,日本的现代化进程就是侵略扩张进程:甲午中日战争、霸占台湾、吞并朝鲜、日俄战争,直至大举进攻中国大陆。在这个意义上,羊既然是“现代化进程的一种象征”,那么也就是日本军国主义的象征、黑暗和邪恶的象征。这只背部带有星状斑纹的褐色绵羊钻进“先生”即右翼团体首领的脑袋,使他成为一个神通广大的谜一样的人物,在“满洲”同关东军参谋们打得火热(有可能参与策划“九·一八事变”),进而在整个中国大陆兴风作浪,在苏联即将出兵中国东北时带着无数金银财宝返回日本,战后虽然一度作为甲级战犯被捕,但因为“估计同美军之间做了什么交易”而被免予起诉,随即用巨额钱财构筑了一个强大的地下王国,控制了包括政界、财界、舆论界、官僚集团和文化在内的整个日本社会。“也就是说,先生一个人控制着国家这一巨大轮船的船底。他一拔塞,船就沉没。乘客们肯定会在不明所以的时间里葬身鱼腹。”而现在,“先生”因为脑袋里一个大血瘤而不省人事奄奄一息——羊离开“先生”的脑袋不知去向。因此之故,“先生”的黑西服秘书以软硬兼施的手段打发“我”去寻找那只羊,以便自己成为羊的新的宿主继续控制地下王国。于是“我”开始去北海道寻找那只羊,开始了“寻羊冒险记”。在这个意义上,寻羊就是寻找邪恶的所在,就是寻找始终伴随明治以来的日本现代化进程的军国主义的源头。前面提及的哈佛大学教授杰·鲁宾也从村上在美国的讲话及其作品中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点,在他那部专著(英文原名为“Haruki Murakami and the Music of words”)中一针见血地指出:“村上藉此赋予当代日本消费文化的关键性控制因素以邪恶的动机,并将其与隐藏在日本注定走向毁灭的大陆侵略扩张企图之后的同样驱动力联系到一起。而在老板(即“先生”——笔者注)无所不包的影子帝国之后,隐藏着一种巨大的、吞噬个人的、极权主义的‘意志’,其化身就是一只‘背部有星斑的褐色羊’。”

寻找这样的羊当然要冒险,而冒这样的险是需要勇气的。这说明村上已启步走出个人心灵的腹地和被称为“全共斗”的学生运动的狭窄地带,而开始摸索着进入日本近现代史极其黑暗的隐秘部位,致力于发掘“恶”的形态和根源,表现出同日本官方历史观及其历史文本相抗衡的决绝的战斗姿态。这一姿态越来越鲜明地贯穿到后来的《奇鸟行状录》、《海边的卡夫卡》以及《天黑以后》等作品之中,从中不难看出一个人文知识分子应有的良知和担当意识。可以说,这才是真正对历史和日本未来负责任的态度,而这无疑是从《寻羊冒险记》迈出的第一步。令人惊叹的是,这一步迈得那么义无反顾:在作品最后,“我”替已经死去的“鼠”接好炸药引线,把那个想成为羊的宿主的阴险的黑西服秘书炸死——“远处传来爆炸声……只见圆锥形山那里升起一道黑烟”。言外之意,恶必须终结!

最后说一下这部长篇小说的文体本身。我想为此引用两段文字。一段仍然来自杰·鲁宾《倾听村上春树——村上春树的艺术世界》,他这样写道:

村上春树在记忆的内部世界进行的冒险目的就是步普鲁斯特之后尘力图捕获时间之流,但有一个至关紧要的不同:村上一点都不沉闷。你可以轻松地读完全书。他像艾勒里·奎因一样轻松有趣——是为我们这个高度商业化、低胆固醇时代提供的一种清新的低卡路里式的普鲁斯特趣味。他处理的都是那些根本性的问题——生与死的意义、真实的本质、对时间的感觉与记忆及物质世界的关系、寻找身份和认同、爱之意义——但采取的是一种易于消化的形式,不沉闷、不冗赘、不压抑,但又十足真诚,绝不故弄玄虚。他面向现今的我们讲话,用的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语言,对于活在这个世上所具有的全部好处和乐趣既敏于感受又秉持一种虚无主义的态度。

另一段引自《羊》第三章,主要是关于女孩耳朵的工笔描绘:

有的曲线以超越任何想像的奔放将画面一气切开,有的曲线以不无神秘的细腻勾勒出片片精微的阴翳,有的曲线则如古代壁画描绘出无数传说。而耳垂的圆滑胜过所有的曲线,其厚墩墩的肌肤凌驾着所有的生命。/她美丽得恍若梦幻。那是一种此前见所未见甚至想所未想的美丽。一切如宇宙一般膨胀开来,同时又全部凝缩在厚实的冰河里。一切被夸张得近乎傲慢,同时又全部被削落殆尽。它超越我所知的所有观念。她和她的耳朵浑融一体,如一缕古老的光照滑泻在时光的斜坡上。

这就是村上的文体,再补充什么都是饶舌的了。是为序。

二零零七年三月二十九日灯下于窥海斋

时青岛垂柳初绿梅花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