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第2/3页)

这一阵,世界上的人开始发问了:“这个马丁·伊登是谁呀?”他不肯给出版商任何个人履历方面的资料,可是报馆不肯罢休。奥克兰是他的家乡,记者们就多方打听,找到几十个能提供资料的人。凡是关于他的身份的正确和不正确的资料、关于他曾经干过的事、好些他根本没有干过的事,全被一股脑儿公布出来,供读者欣赏,还附着快照和相片——这些相片是从当地一个摄影师那儿弄来的,他从前给马丁拍过照,这会儿马上把它们弄到了版权,印出来卖钱。马丁对杂志和整个资产阶级社会深恶痛绝,起先反对这种宣传;可是到头来,他屈服了,因为屈服比反对来得容易。他发现,有些特派作家不远千里而来,要想见他,他不好意思拒绝不见。再说,一天有那么许多钟点,既然他不再埋头写作读书,这些钟点还是得好歹打发过去;因此他就自以为顺着一时的兴致,让人家来访问他,发表些关于文学和哲学的意见,甚至应邀赴资产阶级的宴会。他安下心来,心情又古怪又舒坦。他什么也不再计较了。他什么人都宽恕,甚至也宽恕那个曾把他描写成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小记者,他如今让这记者写了一整版访问记,外加特摄的相片。

他有时跟丽茜会面,事情很明显,她对他的成名感到遗憾。这一来,他们之间的距离愈来愈大了。说不定正是为了指望缩短这一段距离,她才听从了他的劝告,上夜校和商科学院去读书,并且由一个索价奇昂的出色的女装裁缝给她做时装。她一天天在显著地进步,以致马丁不禁怀疑自己到底做得对不对,因为他明知道她所以肯依从、肯努力,全是为了他。她巴不得要在他眼里显得有价值——那是他似乎看重的那种价值。然而他一点儿也不给她希望,只把她当作妹妹看待,也难得去找她。

梅瑞狄斯—罗威尔出版公司乘他大走红运的当儿,赶忙把《逾期》出版应市。因为这是小说,在销路方面,竟比《太阳的耻辱》更惊人。一连好几个星期,在畅销书目中,他荣幸地有两本书占着最前列,这成绩是空前未有的。不但小说读者喜欢这篇东西,那些贪得无厌地看《太阳的耻辱》的人,从他这篇海洋小说的处理手法里看出他对宇宙的全面理解,也被吸引住了。首先,他攻击了神秘主义的文学,干得非常出色;跟着,他成功地拿出他鼓吹的那种文学作品来,这一来证明了他是个难得的天才,一身兼备批评家和创作家的才能。

金钱源源而来,名声愈来愈响;他像颗彗星般在文学界倏的出现,可是他对自己所引起的轰动,却不太感到兴趣,反而觉得好笑。有一桩事叫他想不通,这是桩小事,外界如果知道只是为了这样一桩小事,也会想不通的。他把这桩小事看作天大的大事,外界可不会这样,只会想不通为什么他会想不通。勃朗特法官请他去吃饭啦。就是这样一桩小事,换句话说,这还只是这桩小事的序幕,这桩小事不久就会变成大事的。他当面侮辱过勃朗特法官,待他非常恶劣,可是勃朗特法官在大街上碰见他时,请他去吃饭。马丁不禁想起在摩斯家碰见勃朗特法官的那不少次,那时候,他可没有开口请他吃饭。他问自己说,他当时为什么不请我去吃饭呢?他又没有变过样。还是那同样的马丁·伊登。不同的地方在哪儿呢?因为他过去写的东西在书本上刊出了吗?可这是早就完工的作品呀。这又不是他后来写的。就在勃朗特法官抱着一般人的看法,讥笑他的斯宾塞和他的智力的时候,这些作品就已经完工啦。因此,勃朗特法官请他去吃饭,不是为了他的什么真正的价值,而是为了一种完全虚构的价值。

马丁嘻嘻一笑,答应一定去,一边不禁诧异,自己怎么会这样心安理得。晚宴席上有六七个身居高位的人士,和他们的女眷,马丁发现自己在他们中间显然是个红人。勃朗特法官由汉威尔法官上劲地帮着腔,私下劝马丁由他们推荐加入冥河俱乐部——那是个绝顶严格的俱乐部,入会的人不仅仅要有钱,而且要有成就。马丁嘴上回绝,心里可越发想不通了。

他忙着给那一堆稿子找买主。他被编辑们索稿的来信弄得应付不了啦。人们发现他是个讲究风格的作家,有货真价实的风格。《北方评论》刊载了《美之发祥地》后,写信给他,要六篇同样性质的论文,他本来可以从那堆稿子里挑六篇给他们,可是《勃顿氏杂志》从投机心理出发,已经先写信问他要五篇论文,每篇出五百块钱。他回信说,可以满足他们的要求,不过要一千块钱一篇。他想起,这些稿子从前都被这几家杂志退过稿,如今可争先恐后地嚷着要了。他们的退稿单都是冷酷、机械而千篇一律的。他们折磨过他,如今他可要来折磨他们啦。《勃顿氏杂志》依他的价钱,要了五篇论文去,剩下的那四篇,照同样的价钱,被《麦金托许氏杂志》一把抢了去,因为《北方评论》太穷,抢不过别人。于是,《神秘的祭司长》、《奇迹梦想家》、《衡量自我的尺度》、《错觉论》、《天神与凡人》、《艺术与生物学》、《批评家和试验管》、《星尘》和《高利贷的尊严》就这样问世了——引起了轰动、抱怨、嘟囔,好久才平息下来。

编辑们写信给他,要他开出他自己的条件,他照办了,可是总是拿现成的作品出去。他坚决拒绝写任何新的东西。一想到再拿起笔来写作,就简直叫他发狂。他看到过勃力森登被读者们弄得体无完肤,因此尽管读者们对他喝彩,他还是忘怀不了当时的愤慨,对读者们也没法尊重。他的声名似乎是对勃力森登的侮辱和不忠。这一点使他泄气,可是他打定主意要干下去,装满那只钱袋。

他接到编辑们的这一类来信:“约一年前,敝社曾不幸拒绝采用君之情诗集。敝社当时即对大作甚为激赏,无奈事先已排定某种计划,以致不能采用。如大作尚在君处,恳请掷下为祷,敝社甚愿照君提出之条件将大作全部刊出。敝社并准备予君最优惠之条件,将该作品刊行单行本。”

马丁想起他那部用无韵诗体写的悲剧,就把它寄了去,代替那组情诗。他寄出前把它先看了一遍,觉得实在像大学生的作文,浅薄得很,无论哪方面都没有什么价值可言。可是他还是寄出了;它被刊出了,叫那位编辑抱恨终天。读者们感到愤慨,发生怀疑。这篇一本正经的胡言乱语的东西,跟马丁·伊登的高水平相差太远啦。人们一口咬定说,这根本不是他写的,准是杂志社十分笨拙地伪造的,要不然,马丁·伊登学了大仲马的样,乘声名最盛的当儿,雇人捉刀。等他说明这部悲剧原是他初学写作时期中的早期作品,那家杂志不得到它不甘心,大家就对这家倒霉的杂志着实嘲笑了一番,结果是换了一个编辑。这部悲剧到底没有出单行本,虽然马丁拿到了预付的版税,没有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