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第2/3页)

那人爬起身来,用力挣扎着,想甩开拖住他的那几只手。“她在等我回来呢!”他对大伙儿声明道。“她在等我回来,可是这个冒失鬼插身进来啦。我说,别揪住我呀。我一定要收拾他。”

“你这是怎么啦?”吉美问,一边帮别人拖住这小伙子。“这家伙是马特·伊登哪。我跟你说呀,他一双拳头可真够你瞧的,你要是跟他胡闹,他不把你活活吞下才怪。”

“他可不能就这样从我手里把她抢走呀,”对方插嘴道。

“他打败过冲天飞呢,你也知道他是谁,”吉美继续规劝道。“而且只打了五个回合。你跟他交起手来,半分钟也支持不了。明白了吗?”

这一说,好像起了一种使这怒冲冲的小伙子软化下来的作用,于是他对马丁眼睁睁地打量了一下。

“他模样儿不像嘛,”他冷笑着说;可是这声冷笑笑得没有劲儿。

“冲天飞当初也是这么想的,”吉美要他相信。“来,咱们走吧。娘儿们多着哪。来吧!”

小伙子乖乖地由他带着朝舞场走去,大伙儿跟在后边。

“他是谁?”马丁问丽茜。“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股打架的劲儿,从前是多么强烈、持久,这会儿可已经消逝了,他发现自己太善于自我分析,因此不可能再一心一意、独来独往地过那种原始生活了。

丽茜把头一甩。

“啊,他算不上什么,”她说。“他只不过跟我做做伴儿罢了。

“你知道,我实在没法想,”她顿了一会儿,解释道。“我寂寞得很。可是我始终没有忘掉你。”她声音愈来愈低,眼睁睁地笔直望着前面。“我为了你,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丢掉他。”

马丁望着她那张别过去的脸,明白自己只消伸出手去,就能把她弄到手,他不由得思量着,到底温文儒雅、合乎语法的英语有没有什么真正的价值,这一想,竟忘了回答她。

“你使他一败涂地,”她笑了一声,试探地说。

“话说回来,他也是个精壮的小伙子,”他宽宏大量地承认。“要不是他们把他拖走了,他也许会叫我应付不过来的呢。”

“那天晚上,我看到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女朋友是谁?”她突然问。他的回答是:“喔,是个普通的女朋友罢了。”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她沉思地喃喃道。“好像有一千年了。”

可是马丁不想就这问题往下谈。他把话头引到别的题目上去。他们在餐室里吃饭,他在那儿要了酒和价钱贵的好菜,饭后他跟她跳舞,只跟她一个人跳,跳得她累了。他舞跳得很好,她跟他转啊转的,转个不停,沉浸在欢天喜地的心情中,头靠在他肩上,一心希望永远这么跳下去。后来,他们在树林子里漫步,在那里,跟过去一样,她坐了下来,他呢,摊手摊脚地仰天躺着,脑袋搁在她膝盖上。他躺着,不觉睡着了,她呢,抚弄着他的头发,低头望着他闭上的眼睛,一往情深地爱着他。他突然抬眼一望,看清她脸上的温柔表情。她眼睛扑的闭上了,再睁开来,带着温和的挑战意味,紧瞅着他的。

“这些年来,我一直过着规矩的生活,”她说,声音低得简直是耳语了。

马丁心里明白,这是个奇迹,然而是事实。他心里升起一个强烈的愿望,恳求他去实现。他有能力给她幸福。他自己不要幸福,那凭什么不该让她得到幸福呢?他可以娶了她,带她一起上马克萨斯群岛去,住在干草打墙的城堡里。想这么做的欲望是强烈的,可是更强烈的是,他心坎里发出不容抗辩的命令,反对这么做。他不由得仍然忠于爱情。过去的那种放浪形骸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他没法把过去的日子拉回来,也没法回到过去的日子里。他变了——他这会儿才明白自己变得多么厉害。

“我不是个打算结婚的男人,丽茜,”他柔声说。

他觉得,那只抚摸他头发的手顿住了,跟着又照旧那么温柔地抚摸起来。他留意到她脸色变得冷酷了,然而这是痛下决心时的冷酷表情,因为她腮帮子上的色彩还是那么柔和,她容光焕发、充满温情。

“我可不是这意思——”她说到这里,迟疑起来了。“换句话说,反正我也不在乎。

“我不在乎,”她又说了一遍。“我做了你的朋友,就感到骄傲。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干。我看,我是生就这样的吧。”

马丁坐起身来。他握住她的手。他有意这么做,只有温情,没有激情;这种温情可叫她心冷。

“我们别谈它吧,”她说。

“你是个伟大、崇高的女人,”他说。“实在感到骄傲的应该是我,因为认识了你。我的确这样,的确这样。对我说来,你是漆黑一团的世界上的一线光明,我必须规规矩矩对待你,就像你自己一向规规矩矩一样。”

“我不在乎你对我规矩不规矩。随你拿我怎么样都可以。你可以把我摔在污泥里,踩在我身上。世间只有你一个人可以这样做,”她眼睛里冒着挑战的闪光,加上这一句。“我从小就保重自己,到底没有白费心机。”

“正因为这样,我才不愿胡来,”他温柔地说。“你太慷慨大量了,激得我不得不也同样地慷慨大量。我不想结婚,我也不想——哦,不结婚胡搞男女关系,虽然从前也搞过不少。我后悔今天上这儿来,又碰到了你。如今可没法挽回了,我绝对没料到会发展到这地步。

“可是你听好,丽茜。我简直没法告诉你,我多么喜欢你。我还不仅仅喜欢你哪。我钦佩你,尊敬你。你真了不起,你真好得了不起。可是光说又有什么用?有桩事我可想干一下。你一辈子过的是困苦的日子;我来叫你舒服点儿吧。”(她眼睛里发出一阵喜洋洋的光芒,一转眼就消失了。)“我说得准马上就可以弄到些钱——数目不小。”

这会儿,他放弃了买下那山谷和海湾,盖起干草打墙的城堡,再弄一条干净利落的白色大帆船的打算。归根结蒂,这又有什么大不了?他可以上随便哪条船去当水手,随便驶上哪儿都可以,过去不是干过不知多少回了吗!

“我想把这笔钱移交给你。你一定有些什么打算——上学念书,或者进商科学院。你也许想学做一个速记员。我可以替你办到。要不,也许你爸爸妈妈还活着——我可以让他们开办一家食品店什么的。你喜欢什么,只消开一声口,我就替你办到。”

她不作声,只顾坐着,眼睛笔直地望着前面,眼眶里没有一滴泪水,身子一动不动,可是喉头直发痛,这马丁深深地觉察到,使他自己的喉头不禁也发起痛来了。他后悔讲了这一番话。跟她给他的东西一比,他给她的东西多庸俗啊——大不了是些钱。他给她的是身外之物,是可以一点不关痛痒地拿来送人的东西,可是她奉献给他的却是她自己,外加屈辱、羞耻、罪过和她对幸福的一切想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