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第2/3页)

他在报上还看到:他自己每天晚上在市政厅公园里对工人们演讲,在所有在那边煽动人们思想的无政府主义者和煽动家当中,他吸引的听众最多,发表的言论也最激烈。这个小记者把下列的景象大事渲染了一番:他那间破败的小屋子,屋子里那只火油炉和仅有的那把椅子,还有那个跟他做伴的骷髅般的浪人,那副模样活像在什么堡垒的地牢里单独监禁了二十年,刚被释放出来似的。

这个小记者着实费了些力气。他四处奔走了一番,打听到马丁的家世,还弄到一张照片,上面是希金波森零售店,伯纳德·希金波森本人就站在店门口。报道中说,这位先生是个聪明、高尚的生意人,他受不了他小舅子的那套社会主义见解,也受不了这个小舅子本人,报道中还引了他的话,说这个小舅子是个懒惰成性的窝囊废,给他工作做,他也不要,他早晚会关进监牢的。玛丽安的丈夫,赫尔曼·冯·施米特也同样被访问过。他把马丁称做家里的败家精,说跟他已经断绝了关系。“他想揩我的油,可是我马上干脆跟他一刀两断,”冯·施米特对记者这样说过。“他懂得好歹,就此不上这儿来鬼混了。相信我的话,不肯做事的人是坏角子。”

这一回,马丁真的冒火了。勃力森登把这桩事当作一个精彩的玩笑看待,可是他安慰不了马丁,因为马丁明白,要跟罗丝解释清楚不会是桩容易的事。至于她的父亲,马丁明白,这回发生的事一定会叫他乐不可支,他还一定会充分利用它来解除他们的婚约。没有隔多久,马丁就发现了他到底利用到什么程度。那天下午邮差送来一封罗丝写来的信。马丁拆信的时候,知道兆头不妙,就站在刚才开了门从邮差手里拿到信的地方,看起信来。他一边看,一边不知不觉地把手伸进口袋,去掏他过去抽香烟的日子里带在身边的烟草和棕色薄纸。他不知道口袋里什么也没有,甚至也不知道自己伸手去掏这两种做纸烟的东西。

信写得没有热情。信上也没有愤慨的口气。可是从第一句到末一句,通篇带着痛心、失望的调子。她原以为他不至于干出这种事来。她原以为他已经克服了年轻时期的那股莽撞劲儿,以为自己对他的爱情,值得叫他认真地过正派的生活。如今她的父母可采取了坚决的态度,一定要解除婚约了。她不得不承认他们有理由这样做。他们俩的关系绝对不会美满。它一开头就是不幸的。可是她在全信中道出了一桩憾事,马丁认为,这是桩沉痛的憾事。“如果你早肯安心担任什么职位,努力做一番事业,那就好啦,”她写道。“可是结果并不如此。你过去的生活太放纵、太不正规了。我明白这不能怪你。你只可能凭你自己的性格和你早年的教养行动。所以我也不怪你,马丁。请记住这一点。这桩事只是做错了。父亲和母亲曾断言过,我们俩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说起来我们俩都应该高兴,因为发觉得还不算太晚。”……“不必再来找我了,”她在信结尾的地方写道。“再会面的话,徒然会叫我们俩不快,也会叫我母亲不快。我觉得,就照眼前的情形来说,我已经给了她老人家极大的痛苦和烦恼。我得过好久,才能弥补这一点。”

他把信从头到尾再仔细地读了一遍,才坐下来写回信。他把自己在那次社会党人的集会上讲过的话大致讲了一遍,指出这些话就各方面看起来,跟报上硬说是他讲的是完全相反的。写到末了,他用天字第一号的恋人的口气,热情地祈求爱情。“请给我回信吧,”他写道,“在你的回信里,只有一桩事你非告诉我不可。你到底爱我吗?别的都不用——只消回答这一个问题。”

可是第二天没有回信来,再下一天也没有。《逾期》被搁在桌子上,他一碰也不去碰,桌子下面的那堆退稿一天天积得愈来愈高。生平第一次,马丁的酣睡给失眠打扰了,好些个漫长、不安的夜晚,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上摩斯家去了三次,可是总被听到了门铃来开门的仆人打发走。勃力森登生病躺在旅馆里,身子软弱得不能出来走动,尽管马丁时常跟他在一起,他可不想把自己的种种烦恼来麻烦他。

因为马丁的烦恼还不止这一桩。那个小记者干的好事所造成的影响,要比马丁意料到的来得广泛。那个葡萄牙食品商不答应他再赊账了,那个水果商是个美国人,对这身份感到自豪,就管他叫卖国贼,不愿再跟他有什么生意来往——他贯彻自己的爱国主义到这地步,竟然把马丁欠的账一笔勾销,就此不许他还了。街坊们议论纷纷,也反应着这种意见,对马丁的愤慨情绪很高涨。谁也不愿跟一个卖国的社会主义者有什么来往。可怜的玛丽亚半信半疑,给吓坏了,然而还是心向着马丁。附近一带的孩子们,看到有一回有人乘了华贵的马车来拜访马丁,对他肃然起敬,现在可安下心来,站得远远的叫他“浪人”和“瘪三”。然而,西尔瓦家那帮孩子却忠心耿耿地替他辩护,为了他的名誉,打了不止一次的阵地战,于是眼睛打青、鼻孔流血,成为日常发生的事,给玛丽亚平添了不安和烦恼。

有一回,马丁在奥克兰的一条街上碰到葛特露,听到了一桩事,那是他自己明知道不可能不这样的——伯纳德·希金波森因为他叫一家人在人们面前丢尽了脸,恨死了他,不许他上门了。

“你干吗不出门去,马丁?”葛特露恳求道。“出门去吧,到什么地方去找份工作,安顿下来。过后,等这件事全给人忘了,你再回来好啦。”

马丁摇摇头,可是一句解释话也不说。他怎样解释呢?他看到自己跟一家人之间在智力方面有一道可怕的鸿沟张着大口,不禁给吓坏了。他永远跨不过去,永远没法跟他们解释自己的观点——就社会主义这方面来讲,实在就是尼采的观点。要叫他们理解他的态度和行动,英语的词汇根本不够用,再说,任何语言的都一样。他们心目中最好的循规蹈矩的行动,就他的情况来说,是找份工作。他们自始至终只会说这句话。他们的思想词汇里一股脑儿也只有这一点儿东西。找份工作吧!去干活吧!他姐姐一边讲着,他一边心想,这批可怜、愚蠢的奴隶啊。莫怪世界的主人是强者啦。奴隶们一心热中于自己的奴隶身份。一份工作,在他们心目中,就是一个金身偶像,他们朝它顶礼膜拜。

葛特露要给他些钱,他又是摇摇头,尽管明知道当天就得上当铺去走一遭。

“眼前还是别来看伯纳德,”她警告他说。“过几个月,等他火气退了,要是你愿意的话,你可以替他驾送货车。什么时候想找我,打发人来叫,我就来。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