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第2/3页)

起先,大家拉杂地谈着。然而,马丁还是不由得意识到他们的敏捷的思想活动。他们是有见解的人,尽管这种种见解时常互相冲突,可是,即使他们谈吐俏皮、口齿伶俐,他们却并不浅薄。他很快就发觉,不管他们谈的是什么问题,每个人都应用着每门知识都是互相关联的这一原则,并且对社会和宇宙抱着一种根深蒂固的、完整的看法。他们的意见不是由人家替他们配制的;他们全是叛逆,不过类型不同罢了,他们的谈吐和陈词滥调绝对无缘。马丁在摩斯家从来没有听到过讨论的题目如此广泛。他们感到兴趣的事物仿佛是无限的,只是时间有限,才不能尽情讨论。他们从亨弗莱·华德夫人的新作漫谈到萧伯纳最近的剧本,从戏剧的前途漫谈到对曼斯斐尔德的怀念。他们对日报上的社论赞美或者讥笑,从新西兰劳动者的情况一跳跳到亨利·詹姆士和勃兰得尔·马修斯,再一直谈到德国在远东的图谋和“黄祸”在经济方面的意义,就德国的选举和倍倍尔最近发表的演说争论不休,最后谈到当地的政局,统一劳动党组织里最近的规划和发生的丑闻,以及促成那次海员罢工的幕后操纵势力。马丁对他们所知道的内幕新闻印象很深。他们知道报上永远不会登出来的消息——叫傀儡跳舞的幕后活动和人物。使马丁吃惊的是,那个姑娘玛丽也加入一起讨论,从她话里可以听出,她的智力在他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女人当中是找不到的。他们一起谈史文朋和罗赛蒂,接着,她一直岔开去,谈起马丁不熟悉的法国文学来了。等到她替梅特林克说好话的时候,他报复的机会来啦,就把《太阳的耻辱》里精心构思的论点搬出来向她开火。

又来了几个人,屋子里一片香烟雾,这时候,勃力森登挥起了挑战的红旗。

“这儿又有一块肥肉,等你下手啦,克拉斯,”他说,“一个冰清玉洁的青年,像恋人般热爱着赫勃特·斯宾塞。把他变成一个海克尔的信徒吧——就看你有没有本领。”

克拉斯仿佛如梦初醒的样子,眼睛像什么有磁性的金属般闪闪发亮,这时候,诺顿却同情地瞅着马丁,脸上带着女孩儿气的可爱的微笑,好像在说,会有人好好儿保护他的。

克拉斯直截了当地拿马丁开刀了,可是诺顿一步步插身进来,弄到末了,他跟克拉斯正面冲突起来,变成一对一的舌战了。马丁听着,真想擦擦眼睛,看看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不可能是真事呀,更不用说发生在市场街南面的工人区里啦。书本上的知识活在这些人的心里。他们讲起话来热情洋溢、劲头十足,智力的刺激使他们激动起来,就像他见过酒和怒火使有些人激动起来一般。他听到的可不是书本上的枯燥无味的哲学理论,不是康德和斯宾塞那班半神半人的神话式人物笔下的东西。这是活的哲学,有血有肉,体现在这两人身上,弄得他们脸色紧张、眉飞色舞。时常有别人插进来,而那些在场的人呢,都仔细地听他们讨论,手里的香烟熄了,满脸全神贯注的表情。

马丁对唯心论从来没有发生过兴趣,可是唯心论一到诺顿手里,如今由他解释起来,就叫人耳目一新。唯心论在逻辑上似乎是言之成理的,这打动了他的理性,可是仿佛克拉斯和汉密尔顿就看不到这一点,他们讥笑诺顿,说他是形而上学者,他反唇相讥,也说他们是形而上学者。“现象”和“本体”这两个名词被抛来抛去。他们责备他妄想用意识本身来解释意识。他责备他们在字眼上耍花招,他们的推理方法,不是从事实到理论,而是从字眼到理论。这一说,他们可惊呆啦。他们的推理方法的基本原则,正是从事实出发,然后给这些事实命名的呀。

诺顿扯到了康德的错综复杂的理论,克拉斯就提醒他说,所有微不足道的德国哲学流派,在德国一失势,都到牛津去。隔了一会儿,诺顿对他们一提出汉密尔顿的吝惜律,他们马上一口咬定说,他们每一个推理过程都应用到这条定律。马丁抱着膝盖,听得乐不可支。可是诺顿不是斯宾塞的信徒,因此他也在拚命揣摩马丁的哲学见地,讲起话来,一方面针对着他那两个对手,一方面也针对着马丁。

“你也知道贝克莱提出的问题从来没人解答过,”他直盯着马丁说。“赫勃特·斯宾塞回答得最近情一点,可还是不够。连斯宾塞最忠诚的信徒也不敢再闯前一步。我有一天看了一篇萨利倍写的论文,他至多只能说,赫勃特·斯宾塞几乎解答了贝克莱的问题。”

“你可知道休谟说过些什么话?”汉密尔顿问。诺顿点点头,然而汉密尔顿为了要别人明白,还是说了出来。“他说过,贝克莱的问题既不可能解答,又不可能叫人信服。”

“这是他,休谟的看法,”对方回答。“而休谟的看法,是跟你的不相上下的,只是有这一点不同:他总算还聪明,肯承认贝克莱的问题根本无从解答。”

诺顿又敏感又急躁,然而他从来不着慌,克拉斯和汉密尔顿呢,可活像两个冷酷无情的生番,专门找弱点下手。天色愈来愈晚了,诺顿被对方连声责备他是个形而上学者,弄得痛心非凡,紧抓着自己的椅子,免得跳起身来,一双灰色的眼睛眨巴眨巴的,女孩儿气的脸蛋变得严厉、坚决,他对他们的阵线大举进攻了。

“好吧,你们这批海克尔的信徒,就算我推理起来跟一个巫医差不多吧,那请问你们怎样推理的呢?你们什么基础也没有,你们这批不科学的武断者哪,你们老是把你们的那一套实证科学硬套在根本不适用的地方。唯物一元论学派兴起以前好久,基础就给摧毁了,因此不可能有什么基础。那是洛克干的,约翰·洛克。两百年前——还不止两百年呢——他在《悟性论》一书中,证明了天赋观念是不存在的。最精彩的是,你们一口咬定说的恰巧正是这种说法。今天晚上,你们一遍又一遍地肯定说,天赋观念是不存在的。

“那么这说明什么问题呢?这说明了你们永远没法了解最基本的实在。你们生下来的时候,脑袋里空空如也。你们的头脑,通过了五官所接受到的东西,充其量只是事实的外貌,换句话说,现象。因此,对事物的本体的了解,那是你们生下来的时候脑袋里所没有的,就没法打进——”

“我否认——”克拉斯想插嘴了。

“等我讲完了再开口,”诺顿嚷道。“关于力和物质的作用和相互作用,你们只可能就它们多少对你们的五官的冲击来了解一二。你们瞧,我为了辩论方便起见,情愿承认物质的存在;我现在要干的是,用你们自己的论据来打垮你们。我没有别的办法,因为你们俩都天生没有能力理解哲学上的抽象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