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3/4页)

摩斯先生有气无力地说:“我还是不能不认为你倾向于社会主义。”

马丁心想,天哪,他听不懂我在讲些什么呢。他一句话也没听懂。他到底把他受到的教育搁在哪儿呀?

这样,在思想成长过程中,马丁正面碰到了由经济条件决定的道德观念,换句话说,阶级的道德观念;这种道德观念不久就成为他心目中的一头狰狞可怕的怪物了。拿他个人来讲,他是个富有理性的道德家,觉得他周围的人们的那种道德观念比大言不惭的陈词滥调更讨厌,这种道德观念是一味奇怪的什锦菜,包括四种成分:经济的、形而上学的、感情的和模仿的。

他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尝到了一匙这种奇怪的什锦菜。他妹妹玛丽安跟一个刻苦勤勉的青年技工过从甚密,这技工是德国血统,他精通了修自行车的技术后,自己开了一家铺子。这还不算,他弄到了一种低档的自行车的特约经销权,干得很得法。不多久前,玛丽安上门来看马丁,说她已经订婚了,那一次,她跟马丁开开玩笑,给他相手、算命。第二次,她带了赫尔曼·冯·施米特一起来。马丁尽了地主之谊,祝贺他们俩,话说得又轻松又漂亮,使他妹妹爱人那农民头脑感到不快。马丁把他为了纪念玛丽安上次来访所写的那六节诗朗诵了一遍,使客人的印象越发坏了。那是一首社交诗,写得又轻松又巧妙,题目是《手相专家》。他朗诵完毕,一看他妹妹脸上没有一丝赞赏的神色,不禁吃了一惊。她反而把眼睛不安地死盯着她未婚夫,于是马丁顺着她的目光一望,只见这个大人物不端正的脸上一副阴沉沉的不满意的表情。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他们很早就告辞走了,马丁也就把它忘个干净,虽然他一时实在想不通,竟然还有一个女人,即使工人阶级的女人也罢,听到有人把她写在诗里,会不感到受宠若惊。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玛丽安又来看他,这一回是一个人来的。她二话不说,就开门见山地谈,伤心地怪他那件事干得不应该。

“什么话,玛丽安,”他叱责她说,“听你的口气,真好像你觉得我们这些亲戚叫你丢脸似的,不管怎么样,至少我这位亲哥哥使你这么感觉。”

“我正是这个意思,”她脱口而出地说。

马丁见她委屈地眼眶里噙着泪水,不禁为难起来。无论如何,她可不在装假啊。

“可是,玛丽安,我把自己的亲妹子写在诗里,你的赫尔曼凭什么要吃醋呢?”

“他并不吃醋,”她抽抽搭搭地说。“他说这是不正经的,下——下流的。”

马丁诧异地吹了一声又长又低的口哨,接着清醒过来,把一份《手相专家》的复写本读了一遍。

“我实在看不出来,”他终于开口说,把稿子递给她。“你自己看吧,你以为什么地方下流——他是这么说的,对吗?——指给我看。”

“他正是这么说的,他不会错,”对方回答,一手把稿子推开,随着脸上显出厌恶的神气。“他还说,你非把它撕了不可。他说,他决不愿让人家拿他妻子来写这种东西,让大家都可以看到。他说,这真是丢人,他绝对不能容忍。”

“啊,你听我说,玛丽安,这压根儿是胡闹,”马丁说到这里,陡地变了主意。

他看到面前是个伤心的姑娘,明白要想说服她丈夫或者说服她,都是枉费心机,于是,尽管这回事满盘皆错,荒谬绝伦,他还是决定依她算了。

“好吧,”他说,一边把稿子撕成五六片,扔在废纸篓里。

他想到当时那份打字机打的原稿正搁在纽约一家杂志社的办公室里,感到很满意。这是玛丽安跟她丈夫永远不会知道的,再说,如果这首写得风趣而无伤大雅的诗有一天能刊载出来,那对他本人、他们俩和世界,都不会有什么损失。

玛丽安想把手伸进废纸篓去,顿了一下。

“可以吗?”她用恳求的口气说。

他点点头,沉思地打量着她,看她把撕碎的稿子都拣起来,塞在上衣口袋里——她完成了这一次来的使命,这就是明证。她使他想起丽茜·康诺莱,尽管跟这个他见过两面的工人阶级的姑娘比起来,她没有那么多的热情,也没有那么多飞扬跋扈的生命力。然而她们这一对儿哪,在穿着和举止方面是不相上下的,于是他放纵自己的幻想,竟然想象她们当中任何一个出现在摩斯太太的客厅里,心里不由一乐,脸上绽出笑容。乐意消逝了,他感到寂寞得很。他这个妹妹和摩斯家的客厅,正是他走过的路途上的两块里程碑。他把它们都撇下在后边啦。他亲切地望望手边的那几本书。他如今只剩下这些伙伴啦。

“嗨,你说些什么呀?”他猛的吓了一跳,问。

玛丽安把她问过的话再说了一遍。

“我干吗不去工作吗?”他嗤的一声笑起来,笑得可有点儿勉强。“你的赫尔曼跟你讲了套大道理啦。”

她摇摇头。

“别骗我,”他厉声说,她不禁点了一下头,证实他责备得不错。

“好,你去跟你的赫尔曼说,叫他闲事少管;跟他说,要是我把跟他亲热的姑娘写在诗里,那他管得着,可是除此以外,他就什么话也不配说。懂了吗?

“原来你以为我当不成作家,是吗?”他接着说。“你以为我是个不成材的人?——你以为我堕落了,叫一家人丢脸不成?”

“我以为,你有了工作做,总要好得多,”她说得坚决,使他看出她说的是真心话。“赫尔曼说——”

“天杀的赫尔曼!”他不怀恶意地叫道。“我想知道的是,你们打算几时结婚。还有,去问一声你的赫尔曼,他肯不肯屈尊一下,让你收我一件结婚礼物。”

等她走了,他思量着这件事,想到他妹妹跟她的未婚夫、他自己同阶级的所有成员和罗丝的阶级的所有成员,都遵照着狭隘无聊的准则来安排自己那狭隘无聊的生活——全不过是合群的动物,聚居在一起,根据彼此的意见来依样画葫芦地过生活,不能做有个性的人,过真正的生活,因为被那些幼稚的准则束缚住了——他想着想着,有那么一两回,不禁苦笑起来。他把他们唤到面前,像一道幽灵的行列:伯纳德·希金波森跟勃特勒先生臂挽着臂,赫尔曼·冯·施米特跟查利·哈泼哥德肩并着肩;他把他们一个个、一双双地作了鉴定,打发走了——这是根据他从书本上看到的那些衡量才智和道德的标准来作鉴定的。他枉费心机地自问:那些伟大的人,那些伟大的男男女女,到底在哪儿呀?这批漫不经心、粗俗不堪、愚蠢非凡的幻影,听了他在幻觉里的召唤,来到这间斗室里,可是在这些人当中,他一个伟大的人也找不到。他对他们感到厌恶,就像叟西一定厌恶她那些猪一样。等到他把他们全打发走了,以为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了,却出人意料而不呼自来地又走进一个人来。马丁瞅着他,看到那顶硬边帽,那件方下摆、双排钮的上衣和神气活现的肩膀,分明是那个年轻的流氓,从前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