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2/4页)

马丁真巴不得看到罗丝。他的本性基本上是恋人的本性,他还比一般人更需要同情。他渴望着同情,对他说来,同情就是理性上的了解;他这时还不知道罗丝的同情主要是出于感情和非常周到的,与其说是出于对她所同情的对象的了解,还不如说是出于善良的心地。因此,当马丁握住了她的手、高兴地谈着的时候,她对他的爱情敦促她也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并且一看到他那孤苦无告的境况,以及苦难在他脸上所烙上的印记,眼睛就润湿起来、闪闪发亮。

他告诉她,有两篇东西被采用了,还说,自己接到《横贯大陆月刊》的来信时多么失望,接到《白鼠》的来信时又多么高兴,可是她并不在仔细听他的话。她听见了他讲的话,听懂了这些话在字面上的意义,然而对他的失望和高兴,却并不引起共鸣。她摆脱不掉自己的想法。她对把小说卖给杂志这回事不感兴趣。她认为重要的是结婚。然而她并没意识到这一点,就像她不知道自己要马丁找职业的愿望正是向往做母亲的女人的本能冲动一样。要是有人用明白、肯定的话跟她这么直说,她准会脸红耳赤,跟着,说不定会恼羞成怒,一口咬定说,她的兴趣只在这个她心爱的男人身上,指望他充分发挥自己罢了。因此,当马丁对她倾吐自己的心胸、被他自己选中的行当所得到的第一次成功弄得得意洋洋的时候,她仅仅听着他讲的话,顾自忙着在屋子里东张西望,给看到的景象吓坏了。

破题儿第一遭,罗丝定睛望着贫困生活的惨象。她一向以为饿着肚子的恋人是富有浪漫色彩的,可是她压根儿不知道饿着肚子的恋人是怎样生活的。她压根儿想不到会是这么一副光景。她的目光时常一忽儿望着屋内的情景,一忽儿移到他身上,一忽儿又移开去。跟她一起从厨房里进来的那股湿漉漉的脏衣服的气息,真叫人恶心。罗丝心想,如果那个可怕的女人经常洗衣服的话,那马丁准得老是给泡在这种气息里。堕落的生活就是这样感染人的。她望着马丁,似乎看到他身上附着他的环境所给他的污迹。她从没见过他的没有刮过胡子的脸,因此他脸上这三天未刮的胡子叫她大起反感。这胡子不但使他显得又黑又脏,像西尔瓦家这房子的里里外外一样,它还仿佛加强了他那股叫她厌恶的兽性的劲儿。你且瞧他,正得意洋洋地告诉她有两篇文章被采用了,这一来更相信自己这样发疯似的写作是对的。只消这转机迟一点来到,他就会自认失败,死心塌地地去找工作。如今他可要在这所可怕的房子里待下去,继续写作、挨饿几个月了。

“这是什么气味?”她陡地问。

“我想是玛丽亚洗衣服时候的什么味儿吧,”对方回答。“我已经闻惯了。”

“不,不,不是这个。是另外一种气味。一股隔宿的叫人恶心的味儿。”

马丁朝空中嗅了嗅才回答。

“我闻不出什么来,只有些隔宿的香烟味儿,”他说。

“对啦。真难闻死了。你为什么抽这么多烟,马丁?”

“我说不上来,只知道我感到寂寞的时候,就抽得比平时多。再说,这习惯已经养成好久啦。我还没多大的时候就学会的。”

“你知道,这不是个好习惯,”她责备他说。“真是臭气冲天。”

“这得怪香烟不好。我只抽得起最起码的。且等我拿到了那张四十块钱的支票再说。我要买一种好牌子的香烟,连天使也不会觉得讨厌。说起来,三天里被采用了两篇文章,也不好算差了,是不?拿这四十五块钱,我可以把欠的债差不多全部还清。”

“这是两年工作的成绩吗?”她问。

“不,这是一个星期也不到的工作的成绩。请把那边台角上的那本书,那本灰色封面的账簿递给我。”他打开账簿,飞快地翻着。“对,我说得不错。《嘹亮的钟声》写了四天,《旋涡》是两天。这就是四十五块钱一星期的工作,一百八十块钱一个月。我打哪儿去挣这么大的薪水?再说,我还是刚开头呢。如果要把我想买给你的东西全买下,那么一千块钱一个月也不会嫌多。五百块钱一个月的薪水就太少了。这四十五块钱还不过是第一炮。等我干得上了轨道,你再瞧吧。那时候,瞧我的颜色。”

罗丝误解了他这句俚语的意义,又回头来谈抽烟的问题。

“你现在这样已经抽得太多了,问题不在抽的是什么牌子。抽烟这事本身就不好,不管你抽的是什么牌子。你好像一截烟囱,一座活火山,一根能走路的大烟突。你真丢尽了脸,马丁亲人儿,你自己也明白。”

她把身子朝他靠着,眼睛里带着祈求的神色,他看着她那张娇嫩的脸蛋,紧瞅着她那双明净、清澈的眼睛,又跟过去一样,不禁感到自己真下贱不堪。

“我希望你别再抽烟,”她悄声说。“请你别抽吧,为了——我。”

“好,我不抽,”他嚷道。“你要我做什么,我都肯做到,好亲亲,什么都行,这你也知道。”

一个巨大的想望打动了她的心。她一厢情愿地以为看到了几眼他性格中宽大而随和的一面,她确实相信,如果要求他放弃写作的打算,他也会答应。在这转瞬即逝的刹那间,这样的一句话在她舌尖上打着滚。可是她没有讲出口来。她勇气不够大;她不大敢。她没有说出来,反而把身子迎上去,让他拥抱,伏在他怀里喃喃地说:

“你知道,这实在也不是为了我,马丁,是为了你自己。我确实知道,抽烟对你有害处;再说,做任何东西的奴隶都是不好的;做麻醉品的奴隶要算最不好了。”

“我情愿一辈子做你的奴隶,”他笑嘻嘻地说。

“这么说,我要下命令啦。”

她调皮地瞅着他,尽管心坎里已经在后悔,自己没有提出那个最大的要求。

“王后陛下,我的天职就是服从呐。”

“那好,我的第一条戒律是,不可忘却天天刮脸。瞧,你把我的脸颊擦得好痛。”

于是,结果是一阵爱抚拥抱和爱情的欢笑。可是,她已经达到了一个目的,说起来,她还只能指望一次至多达到一个目的呢。她使他决定戒烟,这叫她感到做女人的骄傲。下一回,她要劝他找个职位,因为他不是说过,随她要他做什么,他都肯做到的吗?

她从他身边站起来,踏勘室内各处,细看挂在空中晾衣绳上的摘记,弄明白那个把自行车吊在天花板上的滑车的奥妙,看到桌子下那堆稿件,不禁觉得不快,这堆稿件告诉她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那只火油炉博得她的赞美,可是一看伙食架上,竟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