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2/3页)

“堕落?”

“不错,自甘堕落。他还叫我害怕。有时候,他那么轻松随便地讲他做过的那些事——好像这些事都是无所谓的。这实在叫我见他害怕。这些事是有所谓的,可不是吗?”

她们用胳臂互相搂着,坐在那儿,一时都不做声,她母亲轻轻拍着她的手,等她说下去。

“可是我对他十二万分地感到兴趣,”她往下说。“就某方面来说,他是我一手培养的人。再说,他也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可是又不仅仅是朋友;还不如说,既是我一手培养的人,又是朋友,两位一体。还有些时候,他叫我害怕的时候,我觉得他好像一条叭儿狗,我呢,像有些大学女生一样,把他当作好玩的东西,可是他却使劲地拉着皮带,露出了牙齿,直想脱逃。”

她母亲等她继续说下去。

“我看哪,他就像叭儿狗那样叫我感到兴趣。而且他有不少好的地方呢;可是,他也有不少我不喜欢——从另一方面讲起来,我不喜欢的地方。你知道,我考虑过的。他会咒骂,会抽烟,会喝酒,会打架(他这么跟我说过,他喜欢打架,他这么说的)。作为一个男人,他在所有的方面都是不合格的——绝对不是我心目中的——”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丈夫。再说,他太强硬了。我的意中人必须是个子高、身材瘦而皮肤黑的——一个潇洒而迷人的意中人。是啊,放心好啦,我绝对不会爱上马丁·伊登的。要是爱上了他,那我才倒霉呢。”

“我指的可不是这一方面,”她母亲含糊其辞地说。“你替他想过吗?你知道,他各方面的资格都差得远哪,可是如果他竟爱上了你,那怎么办呢?”

“他可已经——爱上我啦!”她嚷道。

“这原是意料中的事,”摩斯太太轻轻地说。“凡是跟你熟识的人,还有谁会不爱你吗?”

“奥尔奈可恨我哪!”她激动地高声说。“而且我也恨奥尔奈。跟他在一起,我总觉得自己像一只猫。我觉得非对他不客气不可,即使我不想这样,他反正也总要对我不客气的。我跟马丁·伊登在一起可真是快乐。过去没有谁爱过我——我是说,没有男人那样爱过我。说起来,有人爱——像这样爱——真叫人喜欢。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我的好妈妈。能感到自己实实在在是个女人,真叫人喜欢啊。”她把脸埋在她母亲膝上,抽噎起来。“我知道,你以为我真要不得,可是我是老实的,我把心里的想法都老实告诉你。”

说来奇怪,摩斯太太感到悲喜交集了。她那个得了文学士学位的孩子型的女儿失踪了;代替她的是一个妇人型的女儿。这次实验做成功啦。罗丝心灵里的那片不正常的空白给填满了,不会有什么危险,也不会有什么恶果。这个粗鲁的水手被当作工具,虽然罗丝并不爱他,他可使她认识到她自己是个女人了。

“他的手发着抖,”罗丝坦白地说,因为害臊,脸还是埋着。“真是太有趣、太滑稽了,然而我也替他难受。每逢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他的眼睛太明亮的时候,唔,我就跟他讲大道理,讲他的生活,指出他采取的改造生活的方式是不对的。可是我明白,他崇拜我。他那双眼睛和那双手骗不了人。一想到这一点,只消一想到这一点,就叫我感到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我还感到自己有了某种东西,那是理所当然地属于我自己的——这种东西使得我跟别的姑娘一样——并且——并且跟别的少妇一样。再说,我也明白自己在过去可跟她们不一样,还明白这一点一直叫你烦恼。你自以为把这头心事瞒过了我,可是我早知道了,并且打定主意要——照马丁·伊登的说法,‘干个成功’。”

这是母女俩神圣的一刻,她们在暮色里谈呀谈的,眼眶不禁都润湿了,罗丝彻头彻尾地纯洁、天真、坦白,她母亲呢,既富于同情心,又善于领会对方的话,一边还心平气和地解释、开导。

“他比你小四岁呢,”她说。“他在社会上没有地位。他既没有职业,又没有收入。他是不切实际的。他爱上了你,那么根据一般常情来讲,就该找点事做做,使自己有结婚的资格才是,不该尽唠叨着他写的那些小说和孩子气的梦想。我怕马丁·伊登永远不会长大成人了。他不肯负起责任来,在世界上挑起男人的担子,像你爸爸那样,或者像我们任何一位朋友,譬如说,勃特勒先生那样。我怕马丁·伊登永远不会成为一个挣钱养家的人。可是这个世界的规律是,要幸福,就少不了金钱——啊,当然也不用大富大贵,只消有些钱,能过过一般的舒适而像样的生活就成了。他——他从来没有开过口吗?”

“他一句话也没透露过。他试也没试过;不过,即使他要开口,我也会阻止他的,因为你知道,我可不爱他呀。”

“这叫我很高兴。我真不愿自己的女儿,自己的独生女儿,那么冰清玉洁的女儿,爱上像他那样的一个人。世间有的是高尚的男人,又清白、又真诚、又富于男人气概。等待着他们吧。有一天,你会找到一个这样的男人,你会爱上他,他也会爱上你,你会跟他一起过幸福的生活,就像你爸爸跟我一起过的那样幸福。还有一桩事,你必须永远记在心头——”

“是,妈妈。”

摩斯太太的声音又轻柔又动听,她说的是:“那就是孩子的问题。”

“我——我也想到过这问题,”罗丝老实承认道,想起了过去折磨她的那些放荡的念头,现在竟然要讲出口来,处女的害羞心理叫她不禁又涨红了脸。

“正是这一点,孩子的问题,使伊登先生成为要不得,”摩斯太太单刀直入地接着说。“孩子们的上代必须是清白的,他呢,我看不见得会是清白的吧。你爸爸跟我讲起过水手的生活情形,这——这你也明白。”

罗丝紧紧握了一下她母亲的手,表示同意,心想自己的确也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尽管她所理解的事是暧昧、模糊而可怕的,是出乎她想象之外的。

“你知道,我干什么事都不瞒你,”她开口说。“——问题只在,有时候得由你先来问我,像这一回一样。我早想跟你说的,可就是不知道怎样开口。这是虚伪的矜持,我知道正是这么回事,不过你可以帮我忙,使我轻松地讲出来。有时候,像这一回一样,得由你来问我,你来给我一个机会。

“啊呀,妈妈,原来你也是一个女人啊!”她欢天喜地地叫道,这时她们站起身来,她一把抓住她母亲的手,笔直地站着,在暮色中脸朝着她,发现她们俩是一样的女人,感到说不出的欢喜。“要不是我们谈了这一场,我可绝对不会想到你也是个女人。我必须先了解自己是个女人,才明白你也是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