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2/3页)

“真是舒服,”隔了一分钟,他迷迷糊糊地又是一声。

马丁洗了个澡,洗好出来,这个洗衣匠工头已经失踪了。他多半去喝啤酒了,马丁心想,可是要他赶半英里路到那村子去看个究竟,却觉得未免路程太长。他脱掉了鞋子,躺在床上,想拿定主意该怎么办。他并不伸手去拿本书看。他太累了,反而没有睡意,于是就那么疲乏地躺着,沉浸在半昏迷状态里,简直什么都不想,一直躺到晚饭时分。乔埃在这场合也没露面,马丁听那花匠说,乔埃多半在酒吧内痛饮,才明白过来。他饭后立刻上了床,早上醒来,觉得精神大大恢复了。乔埃可还是人影儿也不见,马丁就拿了一份星期日的报纸,在树底下找一个荫凉的角落躺下来。早晨过去了,他也不知道怎么过的。他没有睡着,没人来打扰他,他也没有看完那份报纸。他吃了午饭,在下午再回头来看报,看得不觉睡着了。

星期日就这么过去了,星期一早上,他又忙着干活,把衣裳分类整理,乔埃呢,脑门上紧裹着一条毛巾,哼哼唧唧、破口咒骂,他开动了洗衣机,调软皂。

“我就是没办法,”他解释道。“一到星期六晚上,我不喝不成。”

又是一星期过去了,这场大仗每天晚上上了灯还是打下去,直到星期六下午三点钟才告终,那时候,乔埃尝到了这叫人泄气的胜利的滋味,接着就漫步上村子去借酒浇愁了。马丁这个星期日还是跟前一个同样地过。他躺在树阴里,漫无目标而吃力地看报,一连好几个钟头,只顾仰天躺着,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他昏昏沉沉,开不动脑筋,然而心里也明白,自己对自己是不满意的。他对自己起了反感,好像自己堕落了,要不本来就是个下流坯。他身子里的神性的品质全被磨灭掉了。勃勃的雄心给弄得麻木了;他死气沉沉,感觉不到雄心的刺激。他死去了。他的心灵仿佛死去了。他是一头畜生,一条干活的牲口。他觉得那穿过绿叶、直射下来的阳光也没有什么美,蔚蓝色的天宇也不像过去那样跟他细声低语,暗暗吐露宇宙的伟大和种种不吐不快的秘密了。生活枯燥乏味得叫人受不了,他嘴里尝到的生活的味儿是苦的。他心灵里那面洞察一切的明镜上,给拉上了一幅黑色的帷幕,幻想躺在一间昏暗的病室里,那儿一线光明也透不进。他很羡慕乔埃,在那边村子里,心情暴躁,在酒吧内痛饮,脑子里好像有些蛆虫在咬啮着,伤感地思量着伤感的问题,心里可怪痛快的,喝得酩酊大醉,欢天喜地,全忘了星期一早晨一到,接下来又是一星期叫人死去活来的苦役。

第三个星期过去了,马丁厌恶自己、厌恶生活。他被一种失败的感觉缠住了。编辑先生们不要他的东西,可不是无理取闹。他如今看得清清楚楚啦,于是不禁嘲笑自己,嘲笑自己梦想过的梦想。罗丝把《海洋抒情诗》寄还给他。他心灰意冷地看她的信。她竭力表明她多么喜欢这些诗,说它们真是美。可是她扯不来谎,她没法对自己抹杀真相。她认为它们是失败的作品,他从她信中每一句敷衍了事而毫无热情的话里看出她的不满。她实在是对的。他把这些诗重读了一遍,完全相信这一点。美和奇迹遗弃了他,他一边读着这些诗,一边不禁纳罕,当初写作的时候,脑子里究竟有些什么想法。他觉得,他那些大胆的词句是荒诞不经的,那些自以为贴切的措辞实在是奇形怪状的,一切都是荒谬、不真实而要不得的。如果他的意志够坚强,他会当场就把《海洋抒情诗》点上了火,烧个干净。发动机房就在那边,可是要费力气把它们拿到炉子那儿去,未免太不值得。他的力气给一股脑儿用来洗别人的衣裳了。他没有力气留下来干私事了。

他打定主意,等星期日一到,打起精神来给罗丝写回信。可是星期六下午活儿一干完,他洗了一个澡以后,那种想忘掉一切的欲望又把他控制住了。“我想还是上那儿去看看乔埃怎么样了吧,”他对自己这么说;可是同时也明白自己在说谎。然而,他也没有精神来把这个谎研究一下。即使他有精神,他也不会肯研究的,因为他巴不得忘掉一切呀。他慢吞吞地信步朝村子走去,一走近那家酒店,脚步就不由自主地加快起来。

“我原以为你戒掉了呢,”乔埃招呼他道。

马丁也不想说什么辩白话,就要了威士忌,给自己满满地倒了一杯,才把瓶子递给对方。

“别磨磨蹭蹭的,”他粗声粗气地说。

对方拿瓶子在慢条斯理地倒酒,马丁等不及他,就把酒一口干了,又斟上一杯。

“这一杯我可以等你,”他冷冷地说,“可是快些倒呀。”

乔埃赶忙倒好了酒,他们俩就一起喝。

“是活儿叫你开戒的,呃?”乔埃问。

马丁可不想讨论这问题。

“真是活地狱,我明白,”对方往下说,“可是,马特,你这回开戒叫我真有点儿不痛快。得了,祝你健康!”

马丁一声不响地喝着,把自己叫的和对方一次次叫来的酒都喝个干,这可使那酒保给吓坏了。这酒保是个女人腔的乡下小伙子,蓝眼睛水汪汪的,头发正中分梳着。

“人家把我们这些可怜虫这么使唤,真是不要脸,”乔埃说着。“我要是不喝个烂醉,准会跳起身来,把那地方放把火烧个干净。说真的,多亏我喝个烂醉,才救了他们。”

马丁可还是不答腔。他又喝了几杯,感到醉得脑子里好像有蛆虫在开始爬来爬去。唉,这才是生活啊!三个星期以来,这回才算呼吸到一丝生命的气息啦。梦想又回到他的头脑里。幻想走出那间昏暗的屋子,光辉灿烂的一团,引诱着他向前进。他那面洞察一切的明镜洁白光亮,像一块闪闪发亮、叫人眼花的刻着像的黄铜纪念牌。奇迹和美跟他携手同行,他又浑身都是力量了。他想把这情形告诉乔埃,可是乔埃也看到了他自己的幻景,那是些万无一失的计划,靠了这些计划,他可以摆脱洗衣活儿的奴役,自己当上一家大规模蒸汽洗衣作的老板。

“我跟你说呀,马特,我那家洗衣作里绝对不用孩子来干活——绝对不用。还有,下午六点钟一过,谁也不干活了。你听我说呀!机器多,人手多,可以在合理的工作时间里干完活,还有,马特,包管不假,我叫你当这洗衣作的总管——把它一股脑儿交给你管。听好我这计划。我要把酒给戒了,攒它两年钱——攒了钱,就——”

可是马丁转过身去了,让他去跟那酒保讲,直讲到这位大人物被叫走,去给两个庄稼汉倒酒。这两个庄稼汉进来后,就接受了马丁的邀请。马丁气派十足地请人畅饮,把每个人都请到了:几个农场工人,一名马夫,旅馆里的花匠助手,那个酒保,还有一个像幽灵般溜进来、又像幽灵般在酒吧一端盘桓的鬼鬼祟祟的流浪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