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3页)

他在末一幕闭幕以前,就离开了座位,一心想等她出剧院的时候看到她。外边人行道上老是站着不少人,他可以把鸭舌帽拉得低低的,遮住了眼睛,躲在别人的肩膀后边,这样她就不会看见他了。他跟第一批出剧院的人们一起出来;可是他刚在人行道边上站好,那两个姑娘就出现了。他知道她们在找他;这当儿,他恨不得诅咒自己身上吸引女人的地方。她们漫不经心地朝人行道边上走过来,愈来愈近,他明白就要被发现了。她们慢下来,被挤在人堆里,赶到了他的身边。两人中有一个跟他身子一碰,看起来好像是刚看到他的样子。她是个苗条、黝黑的姑娘,生着一双大胆的黑眼睛。可是这双眼睛在对他微笑,他就回她一笑。

“你好,”他说。

这是不由自主的;过去,在同样的初次相会的情况下,他这句话不知讲过多少遍啦。再说,他不得不这么做。他天性宽宏大量,富于同情心,不容许他不这么做。黑眼睛姑娘满意地笑笑,对他打招呼,显出想站住的样子,她的伴儿,跟她臂挽着臂,吃吃一笑,也显出想站住的样子。他马上想了一想。如果她走出来,看见他在那里跟她们讲话,那是万万不成的。他十分自然而理所当然地旋过身来,靠拢那个黑眼睛姑娘,陪她一起走。他这一方面动作一点儿也不尴尬,舌头一点儿也不钝。这是他的拿手好戏,他在这场打情骂俏的把戏中出色地周旋着,满口俚语和俏皮话,这在这种速成恋爱中总是打交道的前奏。这股人潮的主流往街角上直涌,他一到那里,就想溜到横街上去。可是黑眼睛姑娘抓住了他的胳膊,跟着他走,一边拖着她的女伴,嚷道:

“等一等,比尔!你急什么呀?你打算就这么一下子甩掉我们吗?”

他笑着站住了,转过身来面对她们俩。越过她们的肩膀,他看得见人群在街灯下经过。他站的地方并不十分亮,因此可以看见她走过,对方可不会看见他。她一定会从这里走的,因为这是她回家的路。

“她叫什么名字?”他问那个吃吃笑着的姑娘,一边把头朝黑眼睛姑娘点点。

“问她自己好啦,”对方回答,笑得弯了腰。

“唔,叫什么?”他转身跟那姑娘打了个照面,问。

“你还没告诉我你自己的名字呢,”她针锋相对地说。

“你根本没问过,”他微笑了。“再说,你一猜就着。正是比尔,完全对,完全对。”

“嘿,去你的吧。”她紧瞅着他的眼睛,自己那双眼睛里热情如火,十分诱人。“说实话,叫什么?”

她还是瞅着。自从人分了男女以来,世世代代的女人的魅力全活龙活现地出现在她的眼睛里了。他呢,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明白自己现在一壮起胆来,她就会随着自己的步步进逼而开始羞怯、娇柔地节节后退,可是又时刻做着准备,万一他泄了气,就把局面颠倒过来。不过,他到底是人,能够感到她的吸引力,而他的内心也不由得不感激她那叫人喜欢的好意。啊,这一切他全了解,她们的一举一动他也全了解,彻头彻尾地了解。根据她们那特定的阶级的标准来衡量,她们全是好姑娘,为了菲薄的工资辛苦干活,不屑为了过舒服生活而出卖自己,在生活的荒漠里忐忑不安地渴望抓到一丁点儿幸福,面临着的未来是一场赌博:不是没结没了、丑恶可怕的苦役,就是更可怕的凄惨的火坑,走这条道路虽然收入较好,路程的终点却要近得多。

“比尔,”他点着头回答。“当然啰,正是比尔,没错儿。”

“不哄人吗?”她问。

“压根儿就不是比尔,”另一个插嘴说。

“你怎么知道?”他责问道。“你又从没看到过我。”

反驳是,“用不着,就知道你在扯谎。”

“老实说,比尔,叫什么?”第一个姑娘问。

“就算比尔吧,”他无可奈何地说。

她伸手抓住他的胳膊,调皮地摇撼着他。“我知道你在扯谎,可是我认为你还是很够味儿。”

他抓住那只自动送上来的手,在手掌上摸到他熟悉的疤痕和畸形的骨头。

“你几时离开罐头厂的?”他问。

“你怎么知道的?”“天,你真是未卜先知!”两个姑娘一齐说。他一边跟她们胡扯着这套傻头傻脑的蠢话,一边在心坎里看到屹立在图书馆里的一排排书架,装满了世世代代的智慧。他想到这两者之间的不协调,不禁苦笑起来,疑虑袭上他的心头。然而,尽管心里看到这情景,嘴上在打趣,他还是有工夫留意着川流不息地走过的看完戏回去的人们。他终于看到了她,在灯光下,走在她弟弟和那个戴眼镜的陌生青年的中间,这使他的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他等这一刹那的来临等了好久啦。他来得及看清她雍容华贵的头上裹着一条薄薄的、毛茸茸的头巾,身子裹在衣裳里,线条优美,仪态万方,一只手提着裙子边,姿态真美;一转眼,她就不见了,撇下他一个人,紧瞅着这两个罐头厂里的姑娘,只见她们穿戴得花哨俗气,拚命想打扮得漂漂亮亮,枉想弄得干净齐整,无非是廉价的布料、廉价的缎带和指头上廉价的戒指而已。他觉得胳膊被人一拉,听到一个声音在说:

“醒醒吧,比尔!你怎么啦?”

“你在说些什么?”他问。

“喔,没什么,”黑眼睛姑娘把头一甩,回答。“我不过在说——”

“什么?”

“唔,我在跟你小声地说,最好能给她,”(指她的伴儿)“找个男朋友,那我们就可以去找个地方喝冰淇淋苏打,或者咖啡,反正什么都可以。”

一阵突如其来的厌恶的感觉折磨着他。从罗丝转换到这一套未免太突兀了。他看到跟眼前这个姑娘那大胆倔强的眼睛并列在一起的是:罗丝的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像一个圣女的眼睛,无比纯洁,深不可测,正紧瞅着他。可是不知怎么着,他感到身子里有一股力量在蠢动。他可比眼前的这一切来得强吧。生活的意义,对他来说要比对这两个姑娘来说更大,她们的思想总跳不出冰淇淋和男朋友的圈子。他想起了自己在心里始终过着一种不公开的生活。他曾经想把心里的种种想法跟别人分享,可是从未找到过一个能了解他的女人——连男的也没找到过。他试过几次,然而结果只叫对方听得摸不着头脑。既然人家不了解他的想法,他这会儿就推想道,人家一定也不了解他。他感到身子里有股力量在蠢动,于是握紧了拳头。如果说生活的意义对他来说要比对别人来说更大,那么他对生活的要求,也应该更大,可是他绝不可能从这一类伴儿身上去要求。这双大胆的黑眼睛里没什么可给的。他明白这双眼睛背后藏着些什么想头——不过是冰淇淋跟别的什么。可是旁边的那双圣女的眼睛——凡是他所知道的,或者他所料想不到的,它们都可以给。它们能给他书本和油画、美和安宁,还有高级生活中一切美好、优雅的东西。那双黑眼睛背后的每一个思维过程,他全了解。真像钟里的机件。他看得见每个轮子在转圈儿。它们要求的是低级的吃喝玩乐,跟坟墓一般狭隘,叫人感到腻味,而这条路的尽头也正是坟墓。可是这双圣女的眼睛要求的却是生命之谜、不可思议的奇迹和永生。他已经看到了几眼它们里头的灵魂,也看到了几眼他自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