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3页)

电车穿过奥克兰和伯克利之间那个疏疏落落地散布着住房的区域,他留心着找一幢熟悉的二层楼房,它的门面上横挂着一块冠冕堂皇的招牌:希金波森零售店。马丁·伊登在这街角上下了车。他抬头对招牌瞅了一会儿。他看到的不仅仅是这几个字样,还有另外的意义。从这几个字样里,似乎跳出来一个卑鄙吝啬、自高自大、见不得人的小人物。伯纳德·希金波森娶了他的姐姐,因此马丁对他认识得很清楚。他用前门钥匙开门进去,爬上楼梯到二楼。他姐夫就住在这儿。伙食铺子在楼下。空气里有一股烂蔬菜的气味。他一步一摸索地穿过过道,不知他那不少外甥和外甥女当中的哪一个在那儿搁了一辆玩具车,使他绊了一下,直撞在一扇门上,响亮地砰的一声。“这小气鬼,”他想,“真吝啬,都不肯花两分钱点点煤气灯,免得房客们摔断脖子。”

他摸到了门把手,走进一间点着灯的屋子,他姐姐跟伯纳德·希金波森坐在里头。她在补他的一条裤子,他呢,瘦削的身子占着两把椅子,脚上穿着双破旧的便鞋,在第二把椅子的边上挂下来。他正在看报,从报纸顶上对马丁望了一眼,露出一双阴沉、不老实而咄咄逼人的眼睛。马丁·伊登一看到他,总免不了感到一阵厌恶。他猜不透他姐姐看上了这个人的什么地方。他觉得此人十足像条害虫,心里老是激起一股冲动,恨不得把他一脚踩死。“总有一天我会把他的脸揍得稀巴烂,”他时常这样安慰自己,就暂时不去难为他了。那双恶狠狠的眼睛,活像黄鼠狼的眼睛,这会儿正抱怨地望着他呢。

“怎么啦,”马丁责问。“有话就说吧。”

“我那扇门还是上星期新漆的,”希金波森先生一半发牢骚、一半威吓地说。“你不是不知道,工会规定的工钱要多少。还不小心点儿。”

马丁本想回答,可是再一想,还不是白费口舌!他把眼光从这个卑鄙不堪的人身上,移到墙上一幅五彩石印画上。这幅画叫他吃了一惊。他一向喜欢它,可是如今看来,好像他还是第一回看到它似的。这幅画真庸俗,正是这么回事,跟这屋子里的其他东西都一样。他回想到刚离开的那所屋子,于是又看到那些油画,接着,又看到她,一边跟他握手道别,一边带着柔媚动人的神情瞅着他。他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忘了眼前的伯纳德·希金波森,直到这位绅士先生责问道:

“见了鬼不成?”

马丁清醒过来,朝这双讥诮、刻毒、怯懦的圆滚滚的眼睛一望,于是像出现在银幕上似的,眼前陡的出现了这位主人在下面店堂里做生意时的眼睛——那双自满、油滑、谄媚的奉承人的眼睛。

“对,”马丁回答。“我见了一个鬼。明儿见。明儿见,葛特露。”

他动身走出屋去,邋遢的地毯上有一道缝脱了线,把他绊了一下。

“别把门儿砰地关上,”希金波森先生警告他。

他感到血管里鲜血热辣辣地蠕动着,可是按捺住了,随手轻轻带上了门。

希金波森先生对他老婆得意洋洋地望着。

“他喝了酒,”他压低了嗓门嘶哑地说。“我早跟你说过他会喝个醉的。”

她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他的眼睛怪亮的,”她承认,“他脖子上没有硬领,出去的时候可戴着。可是,也许他只喝了一两杯吧。”

“他站都站不住啦,”她丈夫一口咬定说。“我留心看着他。他不会好好儿走,不绊脚不成。你自个儿也听到的,他在过道上差一点摔了一跤。”

“我想那是给爱丽丝的车子绊了,”她说。“他在暗里看不见。”

希金波森先生开始扯高嗓门,怒火也上升了。他整天待在店堂里,抹杀了自己的个性,要等到晚上,跟一家人一起的时候,才恢复本来面目。

“说真的,你这位宝贝兄弟喝醉啦。”

他的声音冷酷、尖刻、干脆,他的嘴唇发起音来斩钉截铁的,像机器上的印模,把每个字盖上一个印。他老婆叹了一口气,可还是不做声。她是个身材肥大的妇人,老是穿得邋邋遢遢的,被她自己那笨重的肉体、她的家务和她丈夫弄得老是疲乏不堪。

“说真的,这是打他爸爸那儿遗传来的,”希金波森先生又数落起来。“他也会那么死在街头的。这你也明白。”

她点头,叹气,还是只顾缝着。他们俩一致同意,马丁喝醉了酒回家来。他们天生不懂得美,不然的话,他们就会明白,这双亮闪闪的眼睛和这张红通通的脸蛋,说明了青年人破题儿第一遭尝到了爱情。

“给孩子们一个好榜样,”希金波森先生在他老婆一手造成的、自己深恶痛绝的静默中突然哼着鼻子说。有些时候,他简直巴不得她肯多顶自己几句嘴。“要是他下回再喝醉酒,他就得滚蛋。懂吗!我不愿容忍他这一套鬼把戏——灌饱了老酒,‘腐蚀’天真无邪的小孩儿。”希金波森先生喜欢这个字眼儿,这是他词汇里头的一个新词,还是新近从报上的专栏中物色到的。“正是这么回事,‘腐蚀’——没别的说法啦。”

他老婆又叹了口气,伤心地摇摇头,继续缝着。希金波森先生又看起报来。

“上星期的伙食费,他付了没有?”他从报纸顶上开了一炮。

她点点头,接着说:“他还有点儿钱呢。”

“他什么时候再出海去呀?”

“我看,要等他花光了工钱吧,”她回答。“他昨儿上旧金山去打听过一条船。可是,他眼下手头还有钱,因此挑三剔四的,不肯随便跟哪条船签约。”

“他这么个起码水手,也配摆架子,”希金波森先生哼着说。“挑三剔四!他配!”

“他说起有一条帆船,预备开到什么稀奇古怪的地方去找宝藏,还说如果他的钱应付得了的话,他要乘那条船去航海。”

“要是他打算安顿下来,我倒可以给他一个差使:驾大车,”她丈夫说,可是声音里没有一丝善意。“汤姆不干了。”

他老婆露出吃惊和诧异的神气。

“今儿晚上走的。打算给卡鲁塞斯家干活去。他们出的工钱大,我可出不起。”

“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你会留不住他的,”她叫嚷起来。“他值的钱不止你给的那么些呢。”

“听好,老婆子,”希金波森威吓地说,“我跟你说过不知多少回了,别过问这桩事。下回我可要不客气啦。”

“我可不怕,”她带着鼻音说。“汤姆是个好小子。”

她丈夫对她眼睛一瞪。这是不折不扣的反抗呀。

“要是你那个弟弟真有能耐,他可以接手驾大车,”他哼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