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净(第2/3页)

我有一股越来越强烈的冲动,想要改变公众对死亡和殡葬业的看法。湾区有一群令人钦佩的女性正在致力于这种改变。她们在死者家中操办葬礼,称自己为“死亡接生婆”或“死亡助产士”。虽然没有接受过训练,也没有殡葬业从业许可证,但她们认为自己是新世纪传统习俗的继承者——在以前,逝者的遗体均由家人打理。

之前提到过,南北战争开始前,死亡和临终全部在家中进行。人们会说:“家就是逝者所在的地方。”(这话人家没说过,是我编的,不过那时的人们很可能这么说。)既然遗体属于家务事,责任就落到女人身上。女人烤馅饼,洗衣服,还要擦尸体。

许多方面表明,女人天生就是死亡的伴侣。每次女人分娩,新生命与死亡同时降临于世。塞缪尔·贝克特写道,女人“跨在坟墓上产子”。大自然母亲果然是名副其实的母亲,让造物和毁灭不断循环往复。

如果你家的女眷不愿给遗体洁身和穿衣,那你就得雇一个“穿衣工”。19世纪早期,从事这项工作的几乎全是女性。这个职业从英国传入美洲殖民地,已经有很长一段历史了。接生婆负责给新生儿接生,穿衣工负责给逝者穿衣。女人把你带到这个世上,还要把你送走。

西风的大多数客户没有意识到,照料遗体的权利在他们手上,想怎么做都行。不一定非要把老爸交给殡仪馆,也用不着请死亡助产士。不管怎么说,遗体属于他们自己所有。这不仅是加利福尼亚州赋予你的法定权利,而且遗体远没有现代殡葬业说的那么不堪。对穆斯林而言,在称为“大净”的净礼仪式中给逝者洁身和穿衣,属于功德无量的行为。主持“大净”的人由逝者生前指定,男人清洁男人,女人清洁女人。此乃当之无愧的荣誉,选中之人应达成这项神圣的使命。

几百年前,人们对细菌和病毒还不甚了解,认为霍乱和黑死病等疾病的爆发都源于死尸散发出的“不良气体”,因此大城市习惯将死人埋在城外。尸体的确难看,也不好闻,但对活人构不成威胁,毕竟尸体腐烂滋生的细菌和引发疾病的细菌是两回事。

在遇见刺青狂人杰里米和他妹妹几周之前,一个名叫中泽的年轻女子来到西风,她的母亲刚刚在家中过世。本想让遗体多留在家里几小时,好和母亲做最后道别的她,却告诉我们说:“警察让我立刻通知你们过来,他说我妈妈患有糖尿病,放久了对我们的健康有害。”

“抱歉,女士,他跟你说什么?”我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了。

“他说应该尽快让殡仪馆的人把她带走,不然我们都要得病。”

我来概括一下:一个警察认为死者家属会从死者身上感染糖尿病。他就差告诉她坐便器能传染艾滋病了。暂且不论一个人从别人(还是个死人)身上感染糖尿病的说法多么荒谬,大多数病毒和细菌,即使是可以引发疾病的那种,也只能在尸体中存活几个小时。少数病毒存活的时间较长(比如艾滋病病毒可以存活16天),但不比在活人体内厉害多少。坐飞机远比和尸体共处一室危险。

中泽小姐之前联系了另一家殡仪馆,那里的人告诉她,遗体告别前必须先做防腐处理。“我们不想那么做,”她解释道,“她是佛教徒,肯定不愿意这样。但工作人员说出于健康考虑,我们别无选择。”

好极了,一天之内有两个“专业人士”和这个女人说,她的妈妈是颗极度危险的定时炸弹,全家人都面临感染致命疾病的风险。防腐师给尸体防腐,为的是让尸体看起来顺眼。他们认为这才是“正确体面”的做法,有助于告别仪式顺利进行,还能赚钱,而并非因为防腐前尸体内的微生物会威胁到家属的健康。既然我们现在深入掌握了病毒知识,了解了死亡背后的科学原因,警察和殡葬业从业人员没有理由说出“死者对生者有害”这种话。

那些本应一清二楚的人都把迷信当了真,以至于中泽没能陪在母亲身边,“挨过那股悲伤劲儿”(借用一个朋友的话说)。这成了她一辈子的遗憾。尸体不需要你的惦记,事实上它什么都不需要。能躺在土里默默烂掉就很欣慰了。需要尸体的是你。只有看到尸体,你才知道这个人死了,退出了生命的游戏;只有看到尸体,你才能看清自己,知道自己也有那一天。有所见才能有所悟,这就是智慧的开端。

在印度尼西亚的爪哇岛,如果有人死了,镇上每个人都有义务参加他的葬礼。遗体一丝不挂,双臂交叉放在胸前,只有一块布从下巴兜到头顶,用来合拢下颚。死者的近亲负责清洁遗体,他们让遗体侧坐在自己腿上。这样的姿势,水也能洒在他们这些活人身上。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指出,怀抱遗体的意义在于“being tegel——即使内心厌恶,充满畏惧,仍然坚持令人作呕的行径,毫无退缩之意”。哀悼者进行这种仪式,是为了达到一种不在乎的状态,走出丧亲之痛。生者把遗体抱入怀中清洗,从而直面内心的不安,“解放自己的心灵”。

杰里米的妹妹还没意识到,这也是她想要的圆满结局。最后她终于相信我们没有偷偷烧掉她的哥哥,离开了西风。我走进准备室,站在杰里米的尸体旁。每个文身都讲述了一个故事,我思索着,强迫自己不去回想刚入职的前几个月,生怕尸体突然伸手抓住我,让我永世不得超生。我担心的当然不是因为操作失误弄坏他的遗体,也不是文身的含义,而是人们对他的看法,把他当成肮脏的罪犯品头论足。

虽然他曾经是个罪犯,但他也是美丽的生灵。我没有在评判谁,只是想洗干净杰里米的身体,给他穿上褶边礼服衬衫和灰蓝色的涤纶西装。洗他的胳膊时,我突然停下来:此刻的我很自在。我想让人们知道,他们清洗遗体时也可以很自在。只要这个社会不再怀有偏见,每一个人都能体会到这份自信。

在西风工作了十个月后,我意识到死亡是我一生的事业。我想教人们像老祖宗那样打理自家人的遗体,亲手清洁遗体,牢牢掌控自己的恐惧。我现在面临几种选择。第一,打包行李趁夜逃走,离开火葬场加入“死亡助产士”的行列。但这样一来,我就不再是殡葬业的一员,失去了工作的稳定性和合法性(不论应得与否)。我不介意远离殡葬业过度商业化的行为和暴利,问题是,一般说来,那些助产士远比我热衷于……呃……精神探索。我并不反对圣膏、香氛和死亡脉轮,也很敬重那些女士,但我不想把死亡当作一种转变,因为死就是死。完了。翘辫子了。嗯,我就是这么世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