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然的自然(第2/3页)

伊莲娜90岁,牙龈萎缩得厉害,得多打几枪才能保证效果。金属丝一旦就位,我就把线的两头穿过塑形器,使劲一拉,合起她的上下颌。

如果上述方法没起作用,眼睛和嘴巴还能张开,就要用到我们的秘密武器:万能胶。小绿管里的魔法液体几乎可以用在任何地方,即使眼盖和喷枪奇迹般地发挥了作用,你也最好做到双保险。也许灰暗的眼珠和暴露在外的牙床不招家属喜欢,但绝对比让他们看到你用带刺的塑料片和密集的金属丝固定死者的脸要强。

同意支付“最后一眼”的费用后,约内斯库一家带来一套服装,让我们在遗体告别前给伊莲娜换上。伊莲娜的身体肿得足有平时两倍大,但她的家属——和其他人家一样——拿来了她最美年华时穿的衣服,不仅摩登,还非常瘦。这也是为何报纸的讣告栏里,总是刊登艺术照、婚纱照和年代久远的舞会照片,因为我们希望逝者永远停留在最动人的那一刻。不管泰坦尼克号沉了多久,我们都希望露丝能永葆容颜,始终像和杰克初次见面时那么美丽。

麦克不得不帮我一起把伊莲娜塞进她那条华丽的东欧裙子里。麦克知道不少实用小贴士,例如用薄纱把伊莲娜浮肿的胳膊裹起来,视觉效果堪比20世纪50年代B级片里的木乃伊。但我们的任务此时还没有结束。记住,如果以后有人让你给一个90岁罗马尼亚老太太肿胀的双脚穿袜子,你一定要学会说不。

“麦克,”我叹了口气,“反正遗体告别时,她的下半身要盖在单子下面。我知道这样说不好,但她其实用不着穿袜子。”

麦克不愧是业界良心,立刻否定了我的提议:“人家可是给了钱的,伙计。来吧,咱们能给她穿上。”

既然是门生意,殡葬业自然以出售商品的方式出售“尊严”。尊严是为死者家属精心策划的一场好戏,主角就是悉心处理后的尸体。殡葬人成了总导演,全权负责演出的一切。尸体无疑是全场的明星,亮丽得看不出生前遭受过痛苦。如此一来,尸体就不会和观众产生情感上的互动,破坏死亡幻觉。

国际服务公司是美国最大的殡葬公司,经营着上千家殡仪馆和墓地,总部位于得克萨斯州休斯敦。这家公司甚至将尊严注册成商标,不管你去哪一家“尊严纪念?”办事处,那个烦人的?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他们早已把死者的尊严市场化了。

第二天一早,伊莲娜的遗体告别仪式如期举行。她的女儿揪着自己的头发,鬼哭狼嚎地痛哭起来。她的哭声是那么真实,绝对有绕梁三日的架势,若不是我不敢分神,早就被这份母女情深打动了。我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伊莲娜身上,生怕她的眼皮崩开,或者缠着薄纱的胳膊开始渗水。不过总体来说,伊莲娜看上去很不错。这场闹剧让我明白,猪涂上口红后还是猪,尸体也是如此。尸体涂上口红还是尸体,你不过是在和它玩换装游戏。

伊莲娜告别仪式后的周一,我照常来西风上班,发现有人给两台火化炉换上了新地板,光滑得如同婴儿的屁股。原来周末时,西风火葬场的所有者乔爬进火化炉,全凭一己之力,用混凝土和钢筋完成了地板大改造。顺便说一句,我至今没见过他,这件事让他在我心中变得更加传奇,因为我无法想象一个活人待在火化炉里(而且还是自愿进去的!)。翻新之前的地板几乎和阿尔卑斯山的地貌有一拼,布满了疙疙瘩瘩的块状物。清扫骨头碎片和骨灰时得特别灵巧才行,远远超过招聘启事上的技能要求。有了新地板,我就可以优雅地耙出遗骨,轻轻松松搞定。

使用新地板的第一天,一切顺利。第二天,我首先要火化格雷汉特夫人。格雷汉特夫人是个喜庆的胖老太太,和“灰狗”的形象正相反。她有一头烫过的白发,一双手肉乎乎的,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祖母。我的祖母是个老师,住在爱荷华州的一个小镇,在一个只有一间教室的学校教书。她有七个孩子,最擅长做肉桂卷。小时候有一年,我去祖母家过暑假。一天我半夜醒来,看到她正坐在漆黑的客厅里哭泣,因为“有些人体会不到耶稣的爱”。她在我来西风工作的十年前就去世了,但只有我爸爸飞到爱荷华参加她的葬礼。你很容易从格雷汉特夫人身上……嗯,尸体上……看到自己奶奶的影子。

根据火葬管理条例第一条规定,鉴于早上的火化炉处于冷却状态,应该安排格雷汉特夫人第一个火化。身材壮硕的男人和女人必须放进冰凉的火化炉,不然炉内温度太高,尸体就会因为燃烧过快而产生浓烟,很容易招来消防队。脂肪太多的人(比如丰满的格雷汉特夫人)要最先处理,最后才轮到消瘦的老年妇女(和婴儿)。

我把格雷汉特夫人送进冰凉的火化炉,就去干别的事了。过了一会儿,我回到火化间,只见滚滚浓烟从炉门冒出来,屋子里全是黑烟。我大吼一声,说不清是哽咽还是尖叫,反正是“发现紧急情况”时特有的声音,然后连滚带爬地去找麦克。

“妈的,是地板。”麦克镇定地说。

我和麦克溜着墙根走回火化间,就在这时,一股烧化的脂肪突然从经常堆积骨灰的槽道里流出。麦克拿起盛放骨头碎片的容器,差不多鞋盒大小,接了满满一盒半透明状的脂肪,足足有一加仑那么多。脂肪一直流个不停,我们盛满一盒就换一盒,像是在给漏水的船舀水。

麦克端起盒子冲进准备室,把脂肪顺着水槽冲进下水道——就是尸体防腐时鲜血流进的那个。而我则跪在火化间的地板上,用抹布清理从槽道溢出的脂肪。

整个过程,麦克都在不停地跟我道歉。这是我在西风工作以来,第一次见到麦克道歉。他反复地擦、洗、涮,已经快第十遍了。

“都是因为地板。”他终于累垮了,开口说道。

“地板?你是说炉里亮闪闪的新地板吗?”我有些不解。

“以前的地板有很多凹陷,脂肪能存在里面,不会流得到处都是,一会儿就能烧干净。新地板太平滑,脂肪只能顺着流出来。”

好不容易控制住局面,我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裙子上沾满了热乎乎的人类脂肪(你觉得人油的颜色算赭色呢,还是金盏花色呢?我有些搞不清。)。我满头大汗,筋疲力尽,身上浸满了人油,但感觉自己活得特真实。

人们认为火化应该是“洁净”的,尸体经过火焰的高温消毒,留下一堆无害的灰烬。遗憾的是,借用迪伦·托马斯的一句诗,格雷汉特夫人没能“温顺地迈入那彻底的幽暗”。虽然我们花了不少钱买了不少机器设备,但却没有给她一个干净利落的火葬。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要在这方面多下功夫,就像打造出一具完美尸体时那样倾尽全力。毕竟,“成功”意味着利用塑料片和金属丝让伊莲娜·约内斯库保持理想状态,意味着殡葬人的职责不是举行仪式,而是掩盖尸体的作用和意义。在我看来,格雷汉特夫人其实是在宣告:人们应该理解死亡。人们应该明白,死亡是一个艰难的过程,精神上、肉体上、情感上都是如此,需要得到应有的尊重和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