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冻里的牙签(第2/3页)

“现在,我们把轮床推到病床旁边。凯特琳用侧面的摇柄把床放低。我用布单铺在夫人的头下,凯特琳将另一侧铺在她双脚下方,然后这么一拉,亚当斯夫人的身体就用单子裹好了。接下来,凯特琳要把她的双脚抬上轮床,一、二、三,好。现在,凯特琳再用布单裹一层,然后把夫人固定在轮床上。”

克里斯滔滔不绝地说着,直到我们把亚当斯夫人裹好,用束带稳稳地绑在轮床上。屋里的人看得入了迷,一个动作都没落下。我很感激克里斯,他没有让别人看出来我是个外行。实际上连我都被自己唬住了。克里斯细致的讲解,让我觉得自己真知道该怎么做。我平时一向对自己感觉良好,有这种错觉估计也正常。

我和克里斯把亚当斯夫人推出前门时,她的儿子叫住我们。他和我差不多大,却已经没有了妈妈。他想把一朵花放在轮车上。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脱口而出:“她肯定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相信我,我看人很准的。”

这无疑是个赤裸裸的谎言。我第一次“上门服务”,对包裹尸体一窍不通,没来得及察言观色就断定死者生前“了不起”。

“嗯,是啊,谢谢你。”他说道。

返回西风的途中,亚当斯夫人在后车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克里斯一直安慰我,告诉我今天没有那么糟糕:“瞧,凯特,我们总赶上人们最难过的时刻。如果有人想要买新房、买新车,他一定会亲自去挑选。但是人们能从我们这里买到什么呢?什么都没有。我们不但收他们的钱,还把他们的挚爱带走,没有人想要这样。”我感觉心情好些了。

从早上八点半到晚上五点,西风的两台火化炉每天要处理六具尸体(每台各三具)。赶上高峰期,一周可以火化36具。而每次“上门服务”至少需要45分钟,如果服务地点在海湾大桥的另一头,花的时间就更长。理论上,克里斯和我应该天天在外面奔波。克里斯确实经常往外跑,主要是想躲着麦克,不然就得给他跑腿,取个死亡证明或者到邮局办事什么的。我基本都待在火化间,一心一意地火化尸体。现在很少有人选择在家临终,因此大多数敛收尸体的情况不用两个人出面。

把医院作为临终场所其实是一个相对新的理念。19世纪,只有孤苦无依的可怜人才会在医院死去。鉴于此,人们都愿意在亲友的陪伴下,于家中撒手人寰。到了20世纪初,仍有85%的美国人选择在家中离开人世。

直到20世纪30年代,“医学化死亡”的概念才出现。医院数量不断扩大,把人们从可怕的死亡场景中解脱出来。过去,宗教人士为临终之人送行,并引导亲属走出悲痛,如今则由医生陪伴病人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刻。医学解决生死问题,与能否上天堂无关。医院把死亡卫生化、规范化。在医学专家看来,公众并不适合参与其中,因为——借用死亡历史学家菲利普·阿雷兹的话来说——死亡是“一副令人作呕的景象”。于是,人们把“弥漫着尿骚、汗液和腐败等混合气味,床单上沾满污秽”的房间视为禁忌,坚决不踏进去一步。而医院正是在不冒犯生者的前提下,允许死亡回归它的本来面目。

我上高中的时候,学校暗示我们,如果暑假期间没有完成规定的志愿服务时数,我们就上不了大学,找不到工作,最后只能以失败者的身份孤独终老。于是高一那年的暑假,我决定去火奴鲁鲁市中心的“女王医院”当志愿者。我不吸毒,成绩也不错,工作人员核实信息之后,拿给我一件丑陋的亮黄色polo衫和一个名牌,让我去志愿者办公室报到。

你可以选择医院里的两个部门进行志愿服务,每周轮换一次。礼品部和妇产科都是大热门,但对我没什么吸引力。我可不想跟写有“早日康复”字样的气球和吱哇乱叫的婴儿待在一起,不然整个暑假都会陷入一种让人倒胃口的伤感情怀。我的第一选择是重症加强护理病房(ICU)的前台,幻想着护士给伤员擦拭额头的柔情一幕——就是二战中经常出现的那类画面。

然而ICU远没我想象的刺激。他们才不会让前台一名高中生加入到抢救病人的行列。于是,我只得坐在那里,看着心急如焚的家属在等候室里进进出出,不是去上厕所,就是去给咖啡续杯,我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我的第二个选择就明智多了。物流部的工作很丰富,例如把邮件和备忘录发往各个病房,帮刚出院的老奶奶推轮椅。除此以外,物流部还负责把逾期未领的尸体转移到地下室的太平间。这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工作。部门里的正式员工不太理解我这种热情,但只要出现“黑色指令”,有尸体需要转移时,他们都会很大度地叫我过来。

现在回想起来,这家医院实在是不可思议——“没问题,虽然你只有15岁,但我们同意你搬尸体。”我不敢相信他们会让小志愿者做这种事。不过我后来一想,他们一开始确实不太情愿,但经不住我的百般哀求,最后勉强同意了。

我的直接领导叫凯普,年纪不大,是夏威夷本地人。他看了看显示屏,操着浓重的口音对我说:“啊,凯特琳,你能去莆阿喜病房把山崎先生带出来吗?”哦,当然,我求之不得呢。

我和凯普来到山崎先生的病房。山崎先生蜷缩在一尘不染的病床上,已经停止了呼吸。他看起来像一具博物馆里的木乃伊,皮肤颜色很深,像块棕色的牛皮。因疾病和衰老的缘故,他全身干巴巴的,体重还不到90磅。不管是我还是凯普,一个人用一只手就能把他抬到担架上。

“哇,老头子岁数真不小,是吧?”凯普惊讶地说。山崎先生这把岁数,让资深的尸体搬运工都不淡定了。

我和凯普拿来的担架,其实是一个有着担架外观的金属笼子。我们把山崎先生放进去,上面盖上一块不锈钢板,然后用一张白床单把整个装置罩起来。从外表上看,我和凯普只是从山崎先生的病房推出一个空担架,没有人躺在上面。

我俩推着担架进了电梯。里面都是普通访客,手中捧着泰迪熊和鲜花,根本想不到身边还藏有一具尸体(下次你在医院看见两个成年人煞有介事地推着一个空担架时,请想想山崎先生)。这些人早早出了电梯,最后只剩下凯普、山崎先生和我一路来到地下室。

“女王医院”一直用积极的医疗环境标榜自己,展示的不仅是最新科技,还用夏威夷艺术作品装点墙面。他们用一切手段——伪造的担架、地下秘密停尸房——巧妙地掩盖死亡,让死亡远离大众的视线。死亡意味着医疗系统的失败,不能让病人和病人家属知道医院有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