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4/4页)

秋良看起来不愿动身,不过我把他拉了起来,于是我们又出发了。我走的这条巷子,显然就是中尉从屋顶指给我看的那条,不过没走几步,我们就发现巷道全给掉落的瓦砾砖块堵住了。我们爬过一堵墙,进入邻近的房子,再走进我觉得应该是平行的一条路,在遍地瓦砾的房间里找路。

我们现在经过的这些房子,受损没那么严重,而且明显比先前经过的区域要体面些。屋里有椅子、梳妆台,有的镜子和花瓶甚至还完整无缺地留在断垣残壁之间。我急着要继续前进,不过秋良的身体开始支撑不住了,我们只好再停下来。我们坐在一根断落地面的横梁上,两人正试着把气喘过来时,我瞥见一块手绘的门牌,躺在我们面前的瓦砾之中。

这门牌已顺着本身的纹路,整齐地断裂开来,不过两片木头却并排掉落在地上;我还看得出过去将这块门牌固定在前门上的格框。这绝非我们头一次遇见这样一件物什,但不知怎的,我一时心血来潮,特别注意到这块门牌。我走过去,从残砖破瓦中取出这两片木头,把它们拿到我们坐下的地方。

“秋良,”我说,“你看得懂这写什么吗?”我把两片木头凑起来,送到他面前。

他盯着上头的字看了一会儿,才说:“我的中文,不好。一个名字。什么人的名字。”

“秋良,你仔细听好。看看这些字。你一定知道它们是什么字。拜托,仔细看一看。这个非常重要。”

他又看了看,然后摇头。

“秋良,听好,”我说,“这个中文会不会就是‘叶辰’两个字?上头写的,有没有可能就是这个名字?”

“叶辰……”秋良露出思考的表情,“叶辰。没错,有可能。这里这个字……没错,有点像。这写的是叶辰。”

“真的?你确定?”

“不确定。不过……有可能。非常有可能。没错”——他点了一下头——“叶辰。我想就是。”

我放下那两片木头,小心绕过瓦砾堆到我们所在的屋子前面。原先是大门的地方有个缺口,从那里望出去,可以看见外头的窄巷。我看着正对面的房子。它左邻右舍的门面全都被炸成了断壁残垣,惟独我眼前的这栋房子不可思议地逃过了战火的摧残。看不出任何明显的损坏痕迹:窗户上的窗板、简陋的木制窗格,甚至挂在走廊上的符咒,全都毫无损伤。看过一路上的惨况,这栋房子反而像是从另一个比较文明的世界来的幽灵。我站在那里凝望了一会儿。接着我朝秋良打了个手势。

“嘿,过来。”我尽量压低声音,“一定就是这栋房子了。不会是别栋。”

秋良没动,不过深深叹了口气。“克里斯托弗。你,朋友。我,非常喜欢。”

“小声一点好吗。秋良,我们到了。就是这栋屋子。我打从骨子里肯定就是这里。”

“克里斯托弗……”他挣扎着站起来,慢慢绕过来。等他走到我身边,我把那栋房子指给他看。早晨的阳光照进巷子,形成几道明亮的光柱打在那屋子的门面上。

“那里,秋良,那栋房子就在那里。”

他在我脚边坐下,又叹了一口气。“克里斯托弗。我的朋友。你必须想清楚。都好多年了。到现在好多、好多年了……”

“很奇怪,不是吗?”我说,“战斗竟然一点都没有波及这栋房子。竟然没有波及我父母所在的这栋房子。”

说这些话的同时,我突然觉得整个人快要崩溃了。不过我马上镇定下来并说:“现在,秋良,我们得进去。我们要一起进去,手挽着手。就像当年一起进凌田的房间那样。你还记得吗,秋良?”

“克里斯托弗。我亲爱的朋友。你必须想得非常清楚。都好多、好多年了。我的朋友,请你听我说。也许父亲和母亲。到现在好多、好多年了……”

“我们现在要一起进去。然后,等我们把该做的事做好了,我们就帮你找适当的医护,相信我。其实,说不定那里头就有些东西,有急救箱,就在那栋房子里。至少有清水,也许还有绷带。我母亲可以帮你看看伤口,也许还可以给你换上干净的绷带。不要担心,你马上就会没事的。”

“克里斯托弗。你必须想得非常清楚。这么多年过去……”

他没说下去,因为对面的门嘎的一声滑开了。我还来不及拔出手枪,就见到一个中国小女孩走出来。

她约莫六岁,脸上有种宁静的表情,有几分俏丽。她的头发仔细地扎成一束一束的。她身上的外套与宽松的长裤稍微大了些。

她环顾四周,眯着眼睛看看日光,然后又朝我们望过来。她一眼就看到我们——我们俩谁也没动——然后朝我们走来,竟然一点害怕的样子也没有。她停在巷子当中,距离我们几码远,用中文说了几句话,手指着屋子。

“秋良,她说什么?”

“不懂。也许邀请我们进去。”

“不过她怎么会跟这事有关?你觉得她跟绑匪有关联吗?她说什么?”

“我想她要我们帮助她。”

“我们得叫她走开,”我说,一边拔出手枪,“我们得提防有人反抗。”

“没错,她要我们帮助。她说她的狗受伤了。我想她说狗。我的中文,不好。”

我们看着她的时候,从她梳理整齐的发束下缘某处,有一道细细的血流过她的前额淌到脸颊上。小女孩似乎浑然不觉,又开口跟我们说话,手又朝屋子指了一指。

“没错,”秋良说,“她说狗。狗受伤了。”

“她的狗?是她受伤了吧!也许还伤得不轻。”

我朝她靠近一步,想要检查她的伤势。可是她以为我要跟她走,便转身边跑边跳,越过巷道回到她家门口。她又把门推开,回头用眼神哀求我们,接着便进屋子里去了。

我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接着我把手伸给地上的朋友。

“秋良,时候到了,”我说,“我们得进去。我们现在一起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