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3/4页)

他带我往屋子更深处走去。有几步路我们完全摸黑,接着我听到有人说华语,看到某个遮有珠帘的门廊上有灯光。我们穿过珠帘,又推开布帘,才进入一处宫灯、烛火通明的温暖房间。

那个晚上接下来的事我还记得多少呢?往事在心里已经有点模糊,且让我试着把事情拼凑出最完整的面貌。进了房间,我第一个想法是,我们打搅了别人家的喜事。我瞥见一张摆满菜肴的大桌子,桌边围坐了八九个人。房里全是中国人,最年轻的两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着西式服装,其他则着传统服装。有位老太太坐在桌子的一端,吃饭的时候有仆人服侍。有位年长的绅士——以东方人的体格来看,算是出奇的高大宽胖——我想是一家之长,我们一到他就立刻站起来,此时在场的其他男性成员也都跟着起立。不过在这时候,这里的人给我的印象仍旧朦胧,因为房间本身很快就抢走了我所有的注意力。

天花板高悬在横梁上。越过用餐的人望去,就在他们的正后方,有个仿佛戏台的东西,护栏上还挂了一串纸灯笼。房内吸引我目光的,就是这个地方。此时我越过桌面凝视着那个戏台模样的东西,几乎没听到主人欢迎的话。因为,我忽然明白了:我所在这个房间的整个后半截,其实正是我上海故居的门厅。

显然这么多年来,这地方已经改装得面目全非。别的不说,我就怎么也厘不清楚,刚才摩根带我走进屋子的路,跟我家以前的旧厅堂有什么关系。不过后头的那个戏台倒是跟从前那座大圆弧阶梯顶上的平台若合符节。

我往前晃了几步,然后可能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凝视着那个戏台,用目光回溯那些阶梯以前依循的弧线。一阶阶的楼梯在心中找回,往事也回到眼前:小时候曾经有段日子,我喜欢高速冲下这座大弧梯,在最后两三阶的地方飞跃起来——通常还拍动双臂——降落在不远处的长沙发深处。父亲每次看到都笑了出来;母亲与梅俐则不能苟同。没错,母亲虽然从来不曾清楚地解释这样做哪里不对,但她总是警告我如果恶习不改,就要把那张长沙发搬走。有一次,我已八岁大,歇停了几个月以后,我再度重施故技,发现那长沙发再也承受不了我的体重。沙发的一头完全垮下,害我滚到地板上,吓坏了我。我记得就在下一刻,母亲从阶梯走下来,出现在我身后,我正准备让她狠狠痛骂一顿。母亲的身影缓缓逼近,最后她竟然笑了出来。“看看你自己的脸,小海雀!”她大笑,“该拿面镜子给你照照!”

我一点伤也没有,母亲却大笑不止——也许我害怕责骂还在后头——于是把脚踝的不适尽量夸大。母亲这才没再大笑,温柔地拉我起来。我记得她扶着我慢慢在门厅里绕着走,一只手臂搭在我肩上,说着:“现在好一点了没有?走一走就会好。瞧,没事了。”

我从来没有为这件事挨过骂;几天之后,我发现长沙发已经修好;尽管我还是略过底部的两三阶一跃而下,却再也没试过直接跳进那沙发窝里去了。

我在厅里绕了几步,想推算出那张沙发原先放置的确切位置。如此推算着,我才发现这里原来的样子我只能唤起极为模糊的印象——尽管那丝质沙发布的触感还历历如昨。

绕了半晌,我才想起厅内还有其他人,也发现他们都面带笑容看着我。摩根与年长的中国人悄悄交谈。摩根见我转回身来,便往前跨了一步,清了清喉咙开始帮大家介绍。

他显然熟识这家人,每个人的姓名都如数家珍。介绍到谁,谁便点头微笑。桌子尽头的老太太,摩根介绍时格外尊敬,只有她依旧淡淡地凝视着我。这家姓林——除此之外,名字我一个也没记得——这时候,便由林老先生上场了,也就是年长的那位身材肥壮的绅士。

“我相信,先生您重回旧地,”林老先生的英语里,只有些微的中国腔,“一定觉得十分温馨。”

“没错,确实如此。”我浅浅一笑,“没错。但也觉得有点陌生呢。”

“那当然,”林老先生说,“就当做是自己家罢。摩根先生说您已用过餐。不过您也看得出我们为您备了点粗茶淡饭。我们不知道您喜不喜欢中国菜,因此向我们的英国邻居借了他的厨师。”

“可是班克斯先生说不定不饿。”

这是其中一个穿西式服装的年轻人说的话。他转向我继续说:“祖父还是挺古板的。要是客人不领情,他会很生气。”年轻人对长者粲然而笑,“您可别任他摆布,班克斯先生。”

“我孙子认为我是个古板的中国人。”林老先生说,向我走近,脸上始终挂着笑容,“事实上,我在上海出生长大,就在公共租界里。家父家母被迫逃离慈禧太后的魔掌,在这里寻求庇护,躲在这个外国人的城市里,我可以说彻头彻尾都是上海人。我这个孙子根本不知道,在真正的中国,生活是什么样子。说我古板!咱们别理他,先生。在这屋子里,不必担心那些繁文缛节。如果您不饿,但说无妨。我不会逼您吃的。”

“您真是太客气了。”我说,也许有点心不在焉,因为我其实还在打量这屋子到底有什么改变。

忽然老太太以中文说了些什么。刚才跟我说话的年轻人听了之后对我说:

“祖母说她以为您永远不会来了。她等了好久。现在见到了您的人,她很高兴您来到这里。”

他还没翻译完,老太太又开始说话。这次,她说完的时候,年轻人却沉默了一会儿。他望着祖父,仿佛寻求什么指示,接着似乎心下有了主意。

“请您多包涵我祖母,”他说,“她有时候有点古怪。”

老太太也许懂得这两句英语,她不耐烦地指指她的孙子要他翻译出来。年轻人推托不了,叹了口气说:“她说今晚您还没到之前,她怨您。也就是说,她气您要把我们的家,从我们手上夺回去。”

我望着年轻人,心里觉得很困惑,不过老太太又开口了。

“她说,有好长一段日子,”她孙子继续翻译,“也希望您永远不要回来。她相信这个家现在属于我们家族。不过,今晚她见到您本人,看到您眼中的情感,她可以理解了。她现在衷心认为那桩协议是对的。”

“协议?这,想必……”

这句话我留在嘴里没说完。我当时虽不明就里,但是当年轻人翻译他祖母的话时,我渐渐想起一些模糊的往事,好像有这么一桩关于这栋老宅子还有我重返家园的协议。不过如我所说,这件事在我记忆里非常模糊,我暗忖此时若讨论这个问题,只会自讨没趣。总之,就在这时候,林老先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