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3页)

“真是恐怖极了。今天打网球的时候,有人说死者的手臂跟腿都被砍掉了,是真的吗?”

“恐怕是如此。”

她又皱起眉头。“真是恐怖得无法用言语形容。可是那都是些工厂的中国工人,对吧?说真的,他们不太可能跟你……你父母有关联吧?”

“事实上,我相信这件凶案跟我父母的失踪案有极大的牵连。”

“真的?在网球俱乐部那里,人家都说这些凶案是什么‘黄鼠行动’的一部分。他们说受害者是跟‘黄鼠’最亲、最近的人。”

“‘黄蛇’。”

“什么?”

“是共产党中的告密者。是蛇,不是鼠。”

“哦,没错。不管是哪个,都可怕极了。中国人在干什么,大敌当前,还这样杀得你死我活?你总以为红军跟国民政府好歹会联合起来对抗日本人,至少也可以多争取一点时间。”

“我猜想共产党跟国民党之间的仇恨非常深。”

“塞西尔也是这么说。唉,瞧他,赌成那副德性。”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塞西尔爵士——他背对着我们——瘫向一侧,身体几乎全靠桌子撑着,看起来似乎随时会从椅子上滑下来。

莎拉看看我,脸上有些尴尬。她接着便站起来走过去,双手各扶一肩,轻声在他耳边说话。塞西尔爵士醒来,向身旁看了看。也许那时候我碰巧把视线转开了,因为我一点也不确定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我只看到莎拉往后踉跄了几步,仿佛有人打她,有那么一秒仿佛就要摔倒在地,不过她又及时站稳。等我细看塞西尔爵士,他又坐正了,专注于赌局,我不敢确定是他让莎拉险些跌倒。

她看见我注视着她,笑了笑,又回到我身边坐下。

“他累了,”她说,“他精力真是吓人。可是在这个年纪,他实在应该多休息才是。”

“你们俩常来这里吗?”

她点头。“还有其他几个类似的地方。塞西尔不喜欢那些金碧辉煌的场所。他觉得在那种地方别想赢钱。”

“他出入这些场所,你都跟着吗?”

“总要有人照顾他吧。他不年轻啰。再说,我觉得还好。而且还有点刺激呢。这不就是上海该有的样子吗?”

赌桌那里大家齐声叹息,赌客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讲话。我看见塞西尔爵士想站起来,这时候我才明白他醉得多厉害。他垮回椅子上,但他又试了一次,挣扎着站了起来,蹒跚走向我们。我起身准备与他握手,不过他把手扶在我肩膀上,大概只是怕站不稳跌倒而已,他说:

“小兄弟,小兄弟,很高兴见到你。”

“刚才手气怎么样?”

“手气?唉,背死了。今晚运气糟透了。这要命的一整个星期都背,背,背透了。不过谁知道呢?说不定我还可以东山再起,哈!哈!从灰烬里重生。”

莎拉也站了起来,伸手要扶他,不过他没瞧她一眼,就把她的手拨开,然后又对着我说:

“怎么样,喝杯鸡尾酒去?楼下有个酒吧。”

“您实在太客气了,先生。不过我真的得回旅馆了。明天还有得忙。”

“能看到你努力工作真好。当然,我来上海就是要有所作为。不过,你明白——”他倾身把脸凑近,直到离我只有一两寸的距离——“这实在太难了,我没办法,小兄弟,太难了。”

“塞西尔,亲爱的,我们回家吧。”

“家?你把那鼠窝般的旅馆房间叫家?有一点你比我强,老婆,你是个乞丐婆。所以你不在乎。”

“我们走吧,亲爱的,我累了。”

“你累了。我的小乞丐婆累了。班克斯,你外头有车吗?”

“恐怕没有。不过我可以帮您叫计程车。”

“计程车?你以为这里是皮卡迪利广场吗?你想叫车就有车吗?马上就有人把你宰了哟,这些中国人。”

“塞西尔,亲爱的,请你先坐坐,让克里斯托弗帮我们把鲍里斯找来。”接着她对我说:“我们的司机应该就在附近。真是太麻烦你了。可怜的塞西尔,磨了一整晚,有点累坏了。”

我尽量保持愉快的样子走出楼房,暗记怎么回到这个房间。外头的广场依旧人潮汹涌,可是再过去一点,有条街上有成排的黄包车与汽车在等候。我挤了过去,沿路对汽车里各种国籍都有的司机说塞西尔爵士的名字,最后终于有一位有反应。

等我回到赌场,莎拉跟塞西尔爵士已经站在门口,她双手搀扶着他,不过他高大倾斜的身躯看起来好像随时都会压垮她。我连忙赶上去,听到他说:

“他们不喜欢的是你呀,老婆。我以前自己来的时候,他们总是待我如皇亲国戚。没错,像皇亲国戚。他们不喜欢你这种女人。他们只要真正的淑女,没有淑女妓女也行。你两者皆非。所以你明白吧,他们一点也不喜欢你。我在这里从来没碰过麻烦,直到你硬要跟着我来。”

“走吧,亲爱的。克里斯托弗来了。辛苦你了,克里斯托弗。亲爱的,你看,他帮我们把鲍里斯找来了。”

那里离新城饭店没多远,可是汽车在人潮与黄包车阵中,往往移动得比走路还慢。在路上,莎拉一直挽着塞西尔爵士的手臂,他则时睡时醒。每次他醒来,就想把莎拉甩开,而她则笑脸相迎,在忽动忽停的汽车里把他牢牢挽住。

穿过饭店的旋转门时,换我上场来扶他,莎拉跟旅馆大厅里的侍者高兴地寒暄,我便搀扶着他走到电梯。我们终于到了梅德赫斯特夫妇的套房,我这才放开塞西尔爵士,让他在扶手椅上坐下。

我原以为他会昏睡过去,谁知道他突然醒了,问我一些没头没脑的问题,听来实在不知所云。这时候莎拉从浴室走出来,拿着一块法兰绒巾,替他擦拭前额,他对我说:

“班克斯,小兄弟,你坦白跟我说无妨。这个小妞。你也看得出来,比我年轻许多。但她也不是什么青春玉女,你不介意吧?哈、哈!总之,她就是小我好多岁数。你坦白告诉我,小兄弟,你觉得,在今晚那种地方,你找到我们的地方,像那种地方,你觉得不认识的人看到我们两个在一起……哪,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问你的是,别人会不会以为我太太是什么风尘女子?”

就我所见,莎拉的表情并没有改变,尽管她服侍塞西尔爵士的动作里多了一丝急迫,仿佛她希望她的照料能改变他的情绪。塞西尔爵士摇着头,好像在躲苍蝇似的,然后又说:

“怎么,小兄弟。坦白告诉我吧。”

“别这样,亲爱的,”莎拉平静地说,“你可要惹人嫌啰。”

“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小兄弟。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有点喜欢这样呢。我喜欢别人以为我太太是风尘女子。所以我才喜欢常去今晚我们去的那种地方。别碰我!别烦我们行吗!”他把莎拉推开,然后继续说,“我去的其他理由,当然你猜着了,是我欠了点钱。背了一点债,就这样。没有什么我赢不回来,这不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