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四章(第3/7页)

史密斯先生独自一人来到“大使”酒店的休息室和我见面。他为史密斯太太缺席一事向我道歉,说她正在跟费尔南德斯先生学习西班牙语第三课。“他们俩在一起能说个没完没了,你真该去听听,”他说,“史密斯太太学起语言来可是很有天分的。”

我把斯凯勒·威尔逊先生接待我的经过告诉了他。“他以为我是共产主义者。”我说。

“为什么?”

“因为通顿·马库特在追捕我。你还记得吧,‘爸爸医生’是抵抗共产主义的堡垒。而叛军么,当然了,是一个肮脏的字眼。我在想,约翰逊总统现在会怎么去处理类似法国地下抵抗组织的武装。我的母亲就是一名反叛分子——幸好我没告诉斯凯勒·威尔逊先生这个。”

“我不明白,让共产主义者当餐饮部经理又能有什么坏处。”史密斯先生看着我,脸上露出悲哀的神情。他说:“为同胞感到羞耻可实在叫人不好受。”

“你当年在纳什维尔肯定已经受得够多了。”

“那不一样。在那里,它是一种病,一种热病。我可以为他们感到难过。在我们州里还保留着殷勤好客的传统。当有人敲门求助时,我们不会问他关于个人政见的问题。”

“我本来希望能还清你的借款。”

“我不是穷人,布朗先生。在我领钱的地方还有更多资金。我建议你现在再拿一千元走。”

“那怎么行?我没有任何抵押可以给你。”

“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那我们可以起草一份文件——我接受用你的酒店作抵押,这样总是相当公平合理的吧。毕竟那是一块不错的产业。”

“现在它连一块铜板都不值了,史密斯先生。政府很可能已经接管了它。”

“总有一天情况会改变的。”

“我听说在北边有另外一份工作。靠近蒙特克里斯蒂。在一家水果公司做餐厅经理。”

“你不必沦落到做那么差的工作呀,布朗先生。”

“我以前也曾经沦落过,做的事情比这个更差,更不受人待见。希望你不介意让我再次搬出你的名字……这也是一家美国公司。”

“费尔南德斯先生告诉我,他需要一位会说英语的合伙人。他在这里有一份小生意,做得还挺不错。”

“我可从没想过干殡仪员这一行。”

“这是一项很有价值的社会服务,布朗先生。而且也很有保障。不愁生意不景气。”

“我先去试试餐厅经理的职位吧。对这一行我的经验更丰富。如果不成功的话,谁知道呢……?”

“你知不知道皮内达夫人正在城里?”

“皮内达夫人?”

“就是到你酒店里去过的那位迷人女士。你肯定还记得她吧?”

一时间我还真没想明白他指的是谁。“她在圣多明各做什么?”

“她丈夫被调到利马工作了。她带着她的小男孩要在这里的大使馆住上几天。我忘记那孩子的名字了。”

“安杰尔。”

“没错。是个好孩子。我和史密斯太太都非常喜欢孩子。也许是因为我们自己从来没有小孩的缘故吧。听说你安全逃出了海地,皮内达夫人很高兴,但她也自然很担心琼斯的安危。我想明晚我们也许可以聚一聚,一起吃顿晚饭,你也好把事情的经过说给她听。”

“我打算明天一早就去北方。”我说,“工作不等人。我在这里闲逛得已经够久了。请你转告她,我会给她写信过去,把我知道的有关琼斯的事情全部告诉她。”

这一回,在费尔南德斯先生的安排下,我又以折扣价购买了一辆吉普车,用来对付糟糕的路况。然而,无论如何,我还是没能抵达蒙特克里斯蒂和那座香蕉种植园,我也永远不会知道以我的才干能否胜任餐厅经理一职。我清晨六点出发,在早餐时间之前赶到了圣胡安37。一直到埃利亚斯皮尼亚38为止,公路的状况都还不错,但随后沿着边境行驶时,也许是因为这里每天只有一趟公交车和几辆军用卡车通行的缘故吧,那条国际公路的路况就差得更适合骡子和奶牛行走了。开到佩德罗·桑塔纳39的军事哨所时,我被人拦了下来——我不明白是为什么。我认出了自己在一个月前穿越边境时见到的那名中尉,他正忙着和一个城里人打扮的肥胖男子说话。那个人向他展示了许多闪闪发光的假珠宝、项链、手镯、手表、戒指——边境是走私者的乐园。钞票易手后,中尉来到了我的吉普车前。

“出什么事了?”我问。

“出事?什么事也没出啊。”他的法语说得和我一样好。

“你的人不让我过去。”

“那是为你的安全着想。在国际公路的另一边有很多枪声。疯狂交火。我以前见过你,是不是?”

“我一个月前从路对面过来的。”

“是的。现在我想起来了。我敢说很快我们就会见到更多像你这样的人。”

“你们这里经常接收难民吗?”

“就在你过来以后不久,我们接收了大约二十名海地游击队员。他们目前待在圣多明各的一座营地里。我还以为对面已经没有游击队剩下了呢。”

他指的一定是菲利波从前想要接触的那帮人。我想起了那天夜里,琼斯和菲利波在畅谈他们宏伟的计划,而其他人则专心地听着:要控制一处稳固的据点,要成立临时政府,要去拜访新闻记者。

“我想在天黑前到达蒙特克里斯蒂。”

“你还是回埃利亚斯皮尼亚比较好。”

“不了,我就在这里等着,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欢迎。”

我的车里有一瓶威士忌,我便把它拿出来分享,让自己变得更受人欢迎。那个卖珠宝的男人想勾起我的兴趣,诱使我买下几只据说镶着蓝宝石和钻石的耳环。过了一会儿,他开车驶向了埃利亚斯皮尼亚。刚才他卖给了中尉一块手表,向中士卖出了两条项链。

“送给同一个女人?”我问中士。

“给我妻子的。”他一边说一边朝我眨眼示意。

时间已到正午。我坐在守卫室台阶上的阴凉处,心里思索着,要是那家水果公司拒绝我的话,接下来我该怎么办。至少我手里总还有费尔南德斯先生的那份工作:我心想,不知道我是不是一定得穿上黑色西服。

也许出生在像蒙特卡洛那样的城市里,生活无根无依,也是有好处的,这样你就更容易随遇而安。和其他人一样,无根之人也会受到诱惑,意图分享那份由政治信念或宗教信仰所带来的安全感,但出于某种原因,我们拒绝了这种诱惑。我们是缺乏信仰之人;我们钦佩像马吉欧医生和史密斯先生那样为信仰献身的人,钦佩他们的勇敢与正直,钦佩他们对事业的忠贞不渝,而我们自己却胆小怯弱,或是对事业缺乏足够的热情,但到头来,从这些特质中我们发现,我们自己才是世上仅有的真正愿意献身的人——献身于这个邪恶与良善并存的完整世界,献身于智慧之人与愚昧之人,献身于冷漠之人与被误解的人。我们别无选择,只能苟活于世,“天天和岩石、树木一起,随地球旋转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