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章(第4/8页)

仿佛在对他的悲观发表评论一样,暴雨倾泻而下。我们甚至连自己的说话声都听不见了。城里的灯光被暴雨遮掩。我走进酒吧,端出两杯朗姆酒,摆在医生和我中间。我得引着医生的手去拿他那杯酒。我们坐在原地沉默无语,直到那阵最猛烈的暴雨过去。

“你是个奇怪的人。”马吉欧医生终于开口道。

“为什么奇怪?”

“你听我说话就像在倾听一个长者讲述遥远过去的故事。你看起来是那么冷漠——可是你又住在这里。”

“我生在摩纳哥,”我说,“这就和当个无名之地的公民差不多。”

“如果你母亲还在世,看到今天这个样子,她绝对不会如此冷漠。她多半这会儿就已经跑到山上打游击去了。”

“白费力气?”

“哦,是的,白费力气,当然。”

“跟她的情人一起?”

“他当然决不会让她一个人去。”

“也许我更像我父亲。”

“他是谁?”

“我不知道。就像我出生的国度一样,他是个无名之人。”

雨势渐渐减弱,这会儿我能听出雨点打在树上、灌木丛上和游泳池的硬水泥地上所发出的不同声响。“我喜欢随遇而安。大多数人都这样,不是吗?人总得活下去。”

“你想从生活中得到什么,布朗?我知道你母亲会怎么回答。”

“怎么回答?”

“她会笑话我连这个答案都不知道。是乐子。不过,‘乐子’对她来说几乎包含了一切。连死亡也是。”

马吉欧医生起身站在走廊边上。“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是错觉吧。夜晚让我们所有人都很紧张。我真的很爱你母亲,布朗。”

“那她的情人呢——你是怎么看待他的?”

“他让她开心。你想要什么,布朗?”

“我想经营好这家酒店——我想看到它恢复昔日的繁华,像在‘爸爸医生’上台前那样。约瑟夫在吧台后面忙碌,姑娘们在泳池里戏水,汽车纷纷开上车道,到处是愚蠢的享乐之声。冰块在酒杯里丁零作响,树丛中传出纵声欢笑,哦,对了,当然还有滚滚而来的美钞。”

“然后呢?”

“哦,我想接下来是要找一具美好的肉体相爱。就像我母亲当年那样。”

“再然后呢?”

“天晓得。这还不够我欢度余生的吗?我都已经快六十了。”

“你母亲是天主教徒。”

“算不上真的是。”

“我持有信仰,哪怕它只是从某些经济规律中体现出的真理,但你已经完全失去了你的信仰。”

“是吗?或许我从来就没有过呢。无论如何,信仰也是一种限制,不是吗?”

我们端着空酒杯在沉默中坐了一会儿。然后马吉欧医生说:“我有一条菲利波的口信。他目前在沃凯市背后的山野里,但他打算往北方转移。他身边有十二个人,包括约瑟夫。我希望其他人都不是跛子。要是有两个跛脚男人就够麻烦了。他想去加入多米尼加边境附近的游击队——据说那里有三十人。”

“好一支大军!才四十二个人。”

“卡斯特罗当年只有十二个。”

“但你总不能跟我说菲利波是另一个卡斯特罗吧。”

“他认为自己可以在边境附近建一处训练基地……‘爸爸医生’把农民驱赶到了离边境十公里远的地方,所以在那里或许可以保密行事,只要不去招募兵源的话……他需要琼斯。”

“为什么是琼斯?”

“他对琼斯很有信心。”

“找一挺布伦式轻机枪对他才更有好处呢。”

“在一开始,训练比武器更重要。你总能从死人身上夺取武器,但首先你得先学会杀人。”

“你是怎么晓得所有这些事的,马吉欧医生?”

“有时他们也得信任我们中的一员。”

“你们中的一员?”

“一名共产主义者。”

“你能活到今天可真是个奇迹。”

“假如没有共产主义者——我们大多数人的名字都在美国中情局的黑名单上——‘爸爸医生’就不再是自由世界的堡垒了。另外可能还有一个原因。我是一名优秀的医生。那一天可能会来……他又不是百病不侵……”

“要是你能把听诊器变成某种致命武器就好了。”

“是啊,我也想过这个。但他很可能会比我活得久”

“在法国医学中,是不是喜欢用栓剂和注射疗法?”

“它们首先会被用在某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身上做实验。”

“你还真以为琼斯能行啊……他只会逗女人发笑而已。”

“他在缅甸的作战经验再合适不过了。日本人可要比通顿·马库特聪明。”

“哦,是啊,他经常吹嘘那段日子。我听说他把大使馆的人都唬得入了迷。他就拿这手把戏当作回报。”

“他不可能想在大使馆里待一辈子。”

“他也不想一出门就死在台阶上。”

“总会有逃走的法子。”

“他不会冒险的。”

“他冒了很大风险想骗走‘爸爸医生’的钱。你可别小看他。不要仅仅因为他经常吹牛就……你能把吹牛大王骗进陷阱。你可以逼他摊牌。”

“哦,请不要误会我,马吉欧医生。我也很想让他离开大使馆,就像菲利波一样。”

“是你把他送进去的。”

“当时我没有料到。”

“料到什么?”

“哦,那完全是另一码事了。我会尽力……”

有人正沿着车道走上山来。他的脚步踩在潮湿的落叶和旧椰子壳的碎片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尖锐声响。我们俩静静地坐着,等待着……在太子港,没有人会在夜里出门走动。我心想,不知道马吉欧医生身上有没有带枪。但这样做不符合他的个性。有人在车道拐弯处的树丛边缘停下了脚步。一个声音喊道:“布朗先生。”

“什么事?”

“你没有灯吗?”

“你是谁?”

“小皮埃尔。”

我突然意识到,马吉欧医生已经不在我身边了。这个大块头男人行动起来竟然可以如此悄无声息,实在令人惊奇。

“我去拿一盏过来,”我喊道,“这里就我一个人。”

我摸索着回到酒吧里。我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手电筒。当我打开它时,我发现通往厨房间的门是开着的。我提了一盏油灯返回走廊,小皮埃尔随即爬上了台阶。从上一次我看见他那轮廓鲜明、表情暧昧的五官到现在已经有好几个礼拜了。他身上的夹克衫湿透了,他便把它晾在一把椅子背后。我给他倒了一杯朗姆酒,然后等着他作出解释——在太阳下山以后见到他是不太寻常的。

“我的车抛锚了,”他说,“我一直等到刚才那阵雨下完才走过来。今晚的供电也来得比平时要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