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5页)

“他准是绊倒了,”巡官断言道,“我在奔跑时也绊倒了一次,头撞在地上。地上到处是树根。他准是被树根绊倒,手里拿着的那个东西正好压在他胸脯底下,我推测那时的情况就是这样。”

“身份不明”这几个字不断在总巡官的内心中回荡,他感到非常困扰。他希望追溯到事情的神秘本源。他有职业好奇心。他要在公众面前证明,他的部门能有效地查明死者的身份。他是个忠实的警察。然而,这似乎又不可能。最大困难是信息太少——除了残暴之外,其余一概不知。

总巡官克服了恶心感,犹豫不决地伸出手,拿去了一块比较干净的破布。那是一条细长的天鹅绒条,挂着一块比较大的三角形深蓝色的布。他拿到眼前细看,巡官又开口了:

“天鹅绒的领子。很有意思,那老妇人应该是注意到了天鹅绒的领子。深蓝色的大衣有天鹅绒的领子,她后来告诉我们,死者就是她看到的小家伙,绝对没错。他的东西全在这里了,天鹅绒的领子和其余的东西。我相信即使是邮票一样大的碎片我也没有错过。”

此刻,总巡官不再继续听那个巡官的唠叨,发动起自己做侦探的全部素养。他走近窗户,那里的光线好。他背对着房间,脸上虽显露出惊诧,但兴趣盎然,仔细地检查那块三角形的细平布。突然,他用力把那块三角布扯了下来,塞进口袋,转身走到桌前,把天鹅绒的领子丢回桌子上面。

“盖上吧。”他向在场的人发出简洁的命令,头也不回地从那位敬礼的巡官前走过,匆忙地带着他的战利品离开了。

去市区的路不远,恰好有一趟火车供乘坐,他独自一人坐在火车的三等厢里陷入了沉思。那块被烤焦的碎布,具有令人难以置信的价值,他竟然能凭借偶然机会获得,这让他惊奇不已。这就好像是命运把破案线索塞入他的手中似的。可是常人都不想上当受骗,何况他是个要掌控事态的人,于是他开始怀疑这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因为这么有价值的线索似乎是有人故意给他的。成功的大小也取决于你怎样评估成功的结果,但命运既不评估,也没有判断力。他认为非常不值得公开地向公众展示这名那天早晨被彻底炸碎的死者的身份。但他不清楚他的部门会怎样看待这个案子。一个部门是很复杂的,雇员的性格各异,可能还有本部门的流行风气。部门需要雇员的忠诚,最值得信赖的雇员的忠诚与他们对部门有多少深情的轻蔑有关,这种轻蔑使得雇员与部门的关系变得甜蜜。根据天意,没有人能在仆人面前充当英雄,否则他就必须自己洗衣服。同理,雇员看自己的部门都是不完美的。部门不会比某几个雇员知道的情况多。一个部门是个不通人情的生物体,绝对不会完整地了解任何情况。部门知道太多会影响其运作效率。总巡官希特走下火车的时候,他的思想处于一种毫无瑕疵的忠诚状态下,但多少有点猜忌,这是忠诚的一种特有产物,无论是对女人的忠诚,或是对组织机构国家的忠诚,其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就是在这种精神状态下遇到教授的,除了身体感到疲惫不堪,还为所看到的场面作呕不已。在这样的情况下,任何一个有理智的普通男人都会变得脾气暴躁,总巡官希特显然就更加不喜欢这次会面。他没有想到对面的人是教授,甚至没有想到会是个无政府主义分子。这个案件的情形不知何故让他感到人世间的荒谬,如果从理论高度看,没有哲学素养的人肯定会生气。如果具体看案件,所有人都会气愤得难以忍耐。总巡官刚开始警察生涯的时候,把精力主要用于对付猖獗的盗窃犯罪。他在那个领域取得了一些成就,并站稳了脚跟。后来,虽然他被调到另一个部门,但他在感情上并未远离。盗窃并不绝对地荒谬。它是一门行业,虽然不正当,但仍然需要劳动,类似于制陶业、矿业、农业、机械加工业。盗窃是劳动,与其他几种劳动不同之处是其危险的性质,盗窃的危险不是关节炎,不是铅中毒,不是沼气,不是灰尘。可以用盗窃犯们常用的特殊词汇“七年铁窗”来定义其危险性。当然,总巡官希特对盗窃的严重道德后果并非没有认识。他所追捕的窃贼也知道盗窃的不良后果。这些窃贼所遵循的道德约束,其实很类似于总巡官希特对部门的顺从。总巡官希特认为,这些窃贼都是他的同胞,但因教育制度不公才走入了歧途。在考虑到这点差异,他是能理解窃贼的心理,因为窃贼实际上在心理和本能上与警察的是一样的。窃贼和警察准守同样的规则,知道对方的工作方法、工作程序。他们相互理解,这对双方都有好处,在相互交往中形成了一定的礼仪,他们都产自同一台机器,一类人对社会有用,另一类人被认为对社会有害,但两类人都觉得自己是那台机器的特殊产品,但严肃地讲他们在本质上是一样的。总巡官希特不接受叛乱的思想,但窃贼不是叛乱分子。他精力充沛,思维冷静,举止严格,有勇气,这些特点帮助他在事业的初期就小有成就,为他赢得了圈内人士的尊重和一些奉承。他觉得自己受人尊敬和羡慕。此时此刻,总巡官希特站在离绰号“教授”的无政府主义分子6英尺远的地方,他内心里对窃贼是同情的——他认为他们理智,不抱有病态的理想,按规矩办事,尊重合法权威,对社会既不仇恨,也不失望。

在对当前社会制度下正常事物的赞颂之后(在他的直觉看来,盗窃与财产是一样正常的),总巡官希特对自己被迫停下脚步恼火,对自己所说过的话恼火,对选择这条从车站去警察局总部的近路恼火。他再次说话了,这次他使用了宏大的、具有权威性的声音,虽然进行了适度调整,但仍然具有威胁性。

“你没有被通缉,这点我能保证。”他再次表明了态度。

那个反政府分子一动不动,但爆发出一阵无声的嘲笑,不仅牙齿裸露出来,连牙床也裸露出来,笑得他全身震颤。明知不适当,总巡官希特却又补充说道:

“现在还没有被通缉。如果通缉你,我知道到哪里去找你。”

这些都是警察对罪犯们说的礼貌用语,符合传统,适合警察的身份。但这些话没有获得传统的、有礼貌的反应,反应是蛮横的。他面前这矮小的弱者终于开口了。

“我毫不怀疑报纸会为你发讣告的。你最清楚这对你意味着什么。我以为你能很容易地想象出报纸会刊登什么样的东西。但有一点你肯定不会高兴,你和我将同时完蛋。不过,我猜你的朋友最后仍然会尽全力地把你我的残余碎片区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