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和米莉亚姆走了才几个小时,路易丝就立刻折返回来,沿着高街往上。走进马塞家的公寓,她打开米莉亚姆关上的百叶窗。换下所有床单,清空橱子,清扫了架子。她使劲儿晃动着米莉亚姆拒绝丢掉的柏柏尔毯,用吸尘器把家里吸了个遍。

工作完成,她坐在沙发上,昏昏欲睡。一个星期她都没有出过门,她一整天都待在客厅,开着电视。她从来不会在保罗和米莉亚姆的床上睡觉。她就在沙发上生活。因为不想消耗家里的什么东西,所以就把冰箱里找到的东西吃了,然后还用了点食品储藏柜里的罐头,米莉亚姆应该早就忘了这些罐头的存在。

烹饪类的节目之前有新闻、游戏、电视纪实,还有把她逗得不轻的脱口秀。电视里正放着《犯罪现场》节目,她睡着了。有天晚上,她追了一集,讲的是有个男人死在自己位于山间出口处的房子里。百叶窗关了好几个月,信箱里的邮件多得都塞不下了,然而却没有人想过这房子的主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一直到有一次疏散街区住户的时候,消防队员才打开门,发现这具尸体。因为房间比较凉,加上幽闭的空气,尸体变成了木乃伊。旁白好几次强调说,如果不是依靠冰箱里酸奶的保质期——好几个月以前,根本无法确定这个男人的死亡时间。

有一个下午,路易丝惊醒了。她睡得如此深沉,醒来时如此悲伤,不知所措,肚子上都是泪水。在那深沉、黑暗的睡眠中,她看到自己死了,浑身都是冷汗,奇怪的精疲力竭。她很激动,站起身来,拍自己的脸。她的脑袋很疼,眼睛几乎睁不开来。咚咚的心跳声也是那么分明。她在找寻自己的鞋子。她在拼花地板上滑行,怒气冲冲地哭着。她已经迟了,要让孩子们等了,学校会打电话的,幼儿园会通知米莉亚姆,说她没来。她怎么会睡着的呢?她怎么能安排得如此不好?她必须出门了,她得跑,可是她找不到家里的钥匙。她到处找,终于瞥见钥匙在壁炉上。她已经在楼梯上了,然后,大楼的门在她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到了外面,她觉得所有人都在看她,她跑过街道,气喘吁吁,像个疯子。她把手放在肚子上,腹部一侧痛得要命,但是她并没有因此慢下来。

穿过街道的时候,一个人也没有。通常总是有个什么人,穿着荧光背心,手里举着个小牌子。要么就是那个她怀疑是监狱里出来的、牙齿掉光的年轻男人,要么就是那个知道孩子姓名的黑女人。可校门口也没有人。只有路易丝一个人,她就像是个傻子。她的舌头里有股酸味,她想吐。孩子们不在。现在她低着头,满眼是泪。孩子们在度假。就她一个人,她忘了。她敲打着自己的脑袋,很是惶恐。

瓦法一天要给她打好几个电话:“就是这样,聊聊天。”有天晚上,她说要到路易丝家来。她的老板也去度假了,这一次,她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路易丝在想瓦法究竟想从她这里找到点什么。她很难相信有人可以那么充满热情地找她玩。但昨天晚上的噩梦仍然萦绕在心头,她于是接受了。

她约她的朋友在马塞家楼下见。在大厅里,瓦法大声说,她太吃惊了,看到路易丝就藏在这个巨大的编织塑料袋里。路易丝做了个手势让她闭嘴。她害怕别人听到。她庄严地拾级而上,打开房门。客厅看上去是那么悲伤,她将手掌敷在眼睛上。她真想折回去,把瓦法推回到楼梯上,回到电视里吐出来的画面里,那一堆让她安心的画面。但是瓦法已经把她的塑料包放在厨房的案板上,从里面拿出了调料包、一只鸡,还有几个玻璃盒子,里面藏着她的蜂蜜点心。“我来为你做顿饭,怎么样?”

路易丝平生第一次坐在沙发上,看别人为她下厨。即便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好像也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场景,就是为她,为讨她的喜欢。小的时候,她就吃别人的剩菜。早晨给她的是一盆温热的汤,汤不知道已经剩了几天,每天早晨都热一遍,直到耗尽最后一滴。尽管盘子边上结了一层油,尽管这西红柿是发酸的味道,骨头是啃剩的味道,她也得全部吃完。

瓦法给她拿来一杯伏特加,里面兑上冰苹果汁。“我喜欢这样的酒,有甜味的。”她一边说,一边和路易丝碰杯。瓦法站着。她把小玩意儿一个个拿起来瞧,然后盯着书架。一帧照片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是你吗?你穿这件橘色的裙子很漂亮。”照片上,路易丝散着头发,笑盈盈的。她坐在矮墙上,一只胳膊抱着一个孩子。米莉亚姆坚持要把这张照片放在客厅的架子上。“您就是家里的一分子。”米莉亚姆对她说。

路易丝还记得保罗拍这张照片时的情形。米莉亚姆才从一家瓷器店出来,她有选择综合征。在狭窄的商铺街上,路易丝看着孩子。米拉站在矮墙上。她在捉一只灰猫。就在这时保罗说:“路易丝,孩子们,看我。光线真好。”米拉挨着路易丝坐下,保罗叫道:“现在笑一笑!”

“今年,”路易丝对瓦法说,“我们还要去希腊度假。”“就到那里,锡夫诺斯岛。”她接着补充道,用涂了指甲油的手指指着照片。他们倒还没说,但是路易丝很有把握,他们肯定会去他们的岛,在透明的海水中游泳,在港口吃晚饭,烛光晚餐。米莉亚姆喜欢写清单,她对瓦法解释说,瓦法此时正席地而坐,坐在朋友的脚边。清单,客厅里、床上,到处都是,清单上写着他们即将出发。他们马上就要去地中海的小海湾。他们捉螃蟹、海胆,还有海参,路易丝看着它们在桶里缩成一团。路易丝还会游泳,游得越来越远,而今年亚当会和她一起游。

接下去,假期就会临近尾声。走前的一天,他们会一起去米莉亚姆特别喜欢的那间饭店,老板娘为孩子们挑选还在架子上蹦的活鱼。他们在那里喝一点葡萄酒,路易丝宣称说她决定不再回去:“我明天不坐飞机了。我要在这里生活。”当然,他们很吃惊。他们不会当真的。他们开始笑,因为他们喝得太多了,或者因为他们有些不自在。保姆的决定让他们感到焦虑。他们试图让她冷静下来:“可是路易丝,这一点意义也没有。您不能留在这里。您靠什么生活?”而这会儿,就轮到路易丝笑了。

“当然,我想到过冬天。”也许冬天里,岛屿会换了景致。干巴巴的岩石,一丛丛的牛至和水飞蓟,在十一月的光线下会带上些许的敌意。大雨来到的时候,天色阴沉。但是她不后悔,没有人能让她踏上回去的道路。也许她会换个岛,但是她绝对不会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