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

雅克喜欢让她闭嘴。他忍受不了她的声音,仿佛在撕扯他的神经。“关了吧,行吗?”在汽车里,她总是忍不住要聊天。她害怕公路,说话能让她平静下来。她自言自语地说着一些无聊的事情,只是在两句话之间稍微喘上口气。她就这么叽叽喳喳的,念叨着街道的名字,或者记忆里的陈芝麻烂谷子。

她知道丈夫要发火了。她很清楚,就是为了让她闭嘴,他才开大了收音机的音量。她知道,就是为了侮辱她,他打开窗,一边咕哝着一边抽烟。丈夫的怒气让她感到害怕,但是她必须承认,激怒他让她感到很兴奋。让他肠子绞起来,将他送到狂怒的状态中,以至于他在路边停下车,抓住她的脖子,低声威胁她,让她永远闭上嘴。

雅克身体滞重,喜欢骂骂咧咧。随着他逐年老去,他变得尖酸、虚荣。晚上,下了班,他要花上一个小时,抱怨单位里的这个或那个同事。如果相信他说的,那么,所有人都想要偷他的东西,操控他,从他这里得到好处。第一次被解雇之后,他坚持向劳资委员会起诉他的雇主,整个过程花去了太多时间和钱。但是最后的胜利让他感觉自己很强大,自此他爱上了诉讼和法庭。不久以后,他发生了一场微不足道的车祸,他觉得可以通过起诉保险公司拿到钱。他起诉一楼的邻居、市政府,起诉楼委会。他整日的时光都在起草那些无法辨识的、充满威胁的信件中度过。他在网上翻遍了司法援助的网站,找寻一点点可能有利于自己的条文。雅克天生一副暴脾气,完全没有节操可言。他觊觎别人的成功,否定他人所有的优点。他甚至还在商业法庭混过整整一个下午,就是为了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看到别人突然破产或者遭受命运的打击,他都感到很惬意。

“我和你可不一样,”他骄傲地对路易丝说,“我可没有一颗卑躬屈膝的灵魂,只知道收拾小娃娃的粪便和呕吐物。只有老女人才会去做这样的工作。”他觉得自己的妻子极其顺从。如果说晚上,在夫妻生活方面,她的这一特点让他感到兴奋,其他时间里,他可是感到相当恼火。他不停地给路易丝提建议,她装出一副听进去的样子。“你应该让他们给你报销,就这样。”“如果不付你钱,你一分钟也不应该多干。”“去请个病假,你到底希望他们怎么样?”

雅克太忙了,没时间找新工作。他的时间都扑在那些麻烦事上。他很少离开公寓,他把所有的卷宗摊在茶几上,电视一直开着。那段时间,孩子们的存在对他来说是难以忍受的,他命令路易丝必须上雇主家工作。孩子们的咳嗽声、哭闹声,甚至是笑声都让他觉得愤怒。尤其是路易丝让他倒足了胃口。她的职业如此卑微,成天围着小淘气转,看到这一切,他着实气得发疯。“你,还有你那堆女佣的活儿。”他总是如此重复道。他认为这些事没什么好说的,应该被放置在世界的阴暗角落。人们对此不应该有所知晓,这些和孩子或老人有关的事情。这都是人生最为灰暗的时刻,受到奴役、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手势的时刻。在这样的时刻,身体很是可怕,毫无羞耻感,如机械一般冰冷,散发着味道,无处不在。寻求爱,要奶吃的身体。“简直让人愧为男人。”

那段时间,他在电脑上透支购买东西,一台新的电视机,一张可以把靠背降下来睡午觉的电动按摩椅。他在电脑的蓝色屏幕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带有哮喘的呼吸声充斥着房间。他坐在新的扶手椅上,面前是闪闪发光的新电视,他疯狂地按遥控器上的键,就像一个在一堆玩具中变傻了的孩子。

也许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因为他们在一起吃的午饭。雅克仍然发出嘶哑的喘息声,但听起来不那么充满活力了。在桌子下,路易丝放了一个盛满冰水的盆子,是雅克用来泡脚的。至今在噩梦中,路易丝仍然会看见雅克发紫的双腿,因为糖尿病肿胀而不健康的脚踝,她梦见他要求按摩,说不要停下。路易丝确实注意到,已经有好几天了,他的脸色变得蜡黄,眼睛也失去了光彩。她注意到他不喘上一口气,就很难说完最后一句话。她做了炖小牛肘。吃到第三口,正准备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全都吐了出来。他的呕吐呈喷射状,就像婴儿一般,路易丝知道情况很危重了,知道有可能他过不了这一关。她站起身来,望着雅克汗涔涔的脸,说:“不是很严重,不要紧的。”她不停地说,自责说在调味汁里放了过多的红酒,所以菜味发酸,还愚蠢地说到了胃酸的理论。她不停地说啊,说啊,给出建议,自责,请求原谅。她的声音在颤抖,话语也不连贯,但就是不停地说,这只能更增添雅克已有的恐惧。他的身体就像是在高处踩空了一级台阶,跌了下来,先是脑袋,然后背跌得粉碎,浑身是血。如果路易丝住嘴,他也许会哭,会求她帮帮他,会祈求一点温情。但是路易丝一边收拾盘子、桌布,打扫地板,一边不停地说。

三个月后雅克死了。他就像被遗忘在阳光下的水果,水分都蒸发了。下葬的那天下了雪,一片幽蓝的光线。路易丝就这么变成了孤身一人。

当公证人满怀歉意地对她说,雅克留下的只有债务,她就摇头。她呆呆地盯着公证人被衬衫领子压住的一颗甲状腺瘤,似乎接受了现状。她从雅克那里继承的只有流产的或是进行到一半的诉讼,还有需要清偿的发票。银行给她一个月的时间,必须离开波比尼的小房子,因为房子已经被查封了。路易丝一个人装的箱。她很小心地收拾了斯蒂芬妮离开后留下的一些物件。至于雅克收集的那些资料,她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她想过要付之一炬,就在小花园里,她想,尽管概率很小,也许火苗会蹿起来,从墙开始,一路从房子蔓延到整条街,甚至整个街区。她生命的这一部分就随之化作烟尘。她倒也不会因此感到不快。她也许就站在那里,小心翼翼,一动不动,就看着火焰如何吞噬她的记忆,吞噬她在空旷、阴暗的街道上走过的那些漫长道路,她和雅克、斯蒂芬妮一起度过的那些无趣的星期天。

但是路易丝拿起自己的箱子,关上门,还反锁好,然后她走了,把承载着记忆的纸箱遗留在小房子的厅里,里面装着女儿的衣物,还有丈夫的那些个阴谋。

这天夜里,她睡在一个星期前订好的旅店里。她给自己做了三明治,一边吃一边看电视。她吮着无花果饼干,听任饼干在舌尖上融化。孤独蔓延开来,仿佛一个巨大的缺口,路易丝眼睁睁看着自己掉了进去。孤独粘在她的肌肤上、她的衣服上,开始改变她的轮廓,让她有了像小老太的模样。当夜晚来临,周围看上去有好几个人的屋子里传出声响,孤独便在她处于生命黄昏时刻的脸上跳跃。光线暗淡下来,种种声动传来,笑声、喘气声,甚至是无聊的叹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