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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次陪同参观之后,马科斯看了一眼草坪。天已经黑了,繁星点点,没有月光的照耀,星光愈发清晰。他走到外面,这里的人少了,他环顾了一下四周。

阿芙洛狄忒已不在花饰下面,她正和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共坐一桌。她抬起头,似乎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转回银发老妇人身上。马科斯回到了有空调的招待区。不知为什么,他有些生气自己竟然不值得她挥挥手或露出一丝微笑。虽然夜凉如水,可他感觉温度在上升。

阿芙洛狄忒和她的父母在一起。她母亲一身黑色礼服。从她唯一的儿子被害的那天起,她便不再穿其他颜色。在这个欢庆的夏夜,她这身丧服显得格外沉重和悲伤,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好几岁。阿芙洛狄忒的父亲特里福纳斯身穿深灰色西装和浅蓝色衬衫。他是个英俊的男人,头发和他妻子一样白,却依旧充满活力。回到这个他出生的岛国,他非常开心,也很欣慰这个大项目的完成。日出酒店是马基迪斯控股公司投资的第一个酒店,特里福纳斯已经感觉到这是他做出的最明智的决策之一。

现而今,特里福纳斯隔空开发房地产。他在尼科西亚有一家公司,负责每项投资的日常管理。他在位于英国索斯盖特的家中研究一番后,便会打半小时工作电话。他们过得十分舒适。英国南部天气寒冷,他们大半年都开着中央暖气,房子里面的气温堪比塞浦路斯。他们有一辆捷豹汽车、厚厚的地毯和一名女佣。大多数时候特里福纳斯都在打高尔夫球,每逢周日,他们便驱车前往希腊东正教教堂。一些希腊族塞浦路斯人来到英国后需要经济帮助,他们也参与了筹款活动,偶尔还会去附近的大型塞浦路斯餐馆,出席他们在教堂里认识的人的孩子的婚礼。特里福纳斯在高尔夫俱乐部还有些社交,但阿耳特弥斯依然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对她来说,生活已在一九六四年戛然而止,她只能这样麻木地活着。在塞浦路斯和英国赚到的钱都不能让季米特里斯死而复生。

阿芙洛狄忒知道她得到了父亲的认可,可她希望母亲也能夸她几句。

“你觉得怎么样?”她问。

“很漂亮,亲爱的。你做得非常好。”阿耳特弥斯答道,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你们应该住在这里!”阿芙洛狄忒建议道。

在作为结婚礼物赠予阿芙洛狄忒和萨瓦斯的那幢楼中,她的父母保留了他们自己的房间,在回塞浦路斯的有限的几次,他们总住在那里,从未去过在尼科西亚的公寓。

“这可不行,亲爱的。”

阿芙洛狄忒还没问就知道母亲一定会拒绝。这里对她来说太热闹了。

一个侍者端了一盘饮品来到他们边上。

“嗨,哈桑。”

“晚上好,夫人。”

“今天晚上很顺利,你觉得呢?”

“客人们都留下了深刻印象。”侍者笑着回答。

阿芙洛狄忒取了三杯香槟,将其中一杯递给母亲。

“不用了,谢谢,亲爱的。要是你不介意的话,给我来杯软饮吧。”

“就今晚一次,妈妈,只为了庆祝一下都不行吗?”

虽然近来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可阿芙洛狄忒发现自己还是生母亲的气了。仅此一次,仅仅是在这个对她女儿来说很重要的场合中,为什么她就不能高兴点呢?

在阿芙洛狄忒和萨瓦斯结婚的那天,阿耳特弥斯也是一个人安静地坐着。季米特里斯的死对他们来说都是一场大灾难,可阿芙洛狄忒还是希望这次活动不会因这件事而蒙上阴影。他已经死了,可她还活着。

阿芙洛狄忒注意到,她母亲不愿瞧那个侍者一眼。她对母亲于土耳其族塞浦路斯人的偏见很不悦,可她不愿意提起这件事。阿芙洛狄忒赞成她丈夫的想法:这个酒店必须聘请最适合的人,而不必重视他们的背景。

“这样也可以令日出酒店与众不同。”一天下午,当岳母提出这个问题时,萨瓦斯这样解释,“让酒店更具国际格调,我们就必须聘请各种背景的员工。主厨是法国人,两位前台接待员是英国人,我们的宴会经理来自瑞士。美发沙龙里有一位土耳其族塞浦路斯人……厨房里的很多员工自然也都是土族。”

“可是……”他岳母突然插嘴问,“侍者呢?外务部门?”

“噢,我并不喜欢唱反调,”萨瓦斯回答,“可我们要的是最佳人选。人们来工作是为了薪水。这是公事。”

萨瓦斯通过利益得失的棱镜来看待这个世界。

阿芙洛狄忒站起来。

“我得去看看萨瓦斯是不是需要我帮忙。”她借故走开。

他们一直瞒着她母亲一件事,可隐瞒这个秘密根本无助于改善阿芙洛狄忒和她母亲之间的关系。阿耳特弥斯一直不知道与她儿子有关的一个确凿事实,而每逢这样的场合,阿芙洛狄忒就特别想把一切都大声喊出来:

“他杀人了,母亲。你那个宝贝儿子杀了一个土耳其族塞浦路斯人!”

快十年了,这句话每每到了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他们做了精心的掩饰,对于像特里福纳斯这样有钱有势的人来说,可谓小菜一碟。花钱收买别人,改变故事的内容,是最直接的方式。特里福纳斯不愿听到有人说他儿子因为一起谋杀而遭报复丧命。这样的事将给他们家族蒙上永远无法抹去的污点。

阿芙洛狄忒知道她哥哥绝非无辜。在希腊族和土耳其族毫无意义的对抗中,他一直是个活跃分子,英国人离开后,对立升级。一九六○年,塞浦路斯共和国签署宪法,两方都不满意,当马卡里奥斯总统提出修宪建议,双方便爆发了暴力冲突。一个土耳其族人流血了,就意味着一个希腊族人也付出了血的代价,冲突愈演愈烈。这就是深深根植于人心里的仇恨。有时,仇恨可能摧毁一切。仇恨夺走了阿芙洛狄忒唯一的哥哥,毁灭了她的母亲,让她父亲的生活四分五裂,如果未来仍如这十年,塞浦路斯人的生活都将毁灭,不管他们是希腊族还是土耳其族。这场冲突中,没有获胜的一方,她看不出这其中有何意义。

她站了一会儿,眺望着大海。在设计酒店时,是她建议草坪应该延伸到沙滩上,客人可以听到海浪声,也可以赤足从酒店走向沙滩。若是遇到这样的夜晚,大海宁静安稳,星星璀璨明亮,他们或许还能看到最神奇的事:流星雨。

她在星辰密布的苍穹下站了五分钟,怒气渐渐消散了。在母亲那里受挫往往能让她觉得自己一败涂地。阿耳特弥斯就像一个空贝壳,所有产生情感的能力都已消失殆尽,这使得阿芙洛狄忒愈发感激她父亲无穷无尽的爱。自从他们搬去英国,她格外地想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