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与鹦鹉(第2/3页)

基里娅发现自己和老妇人们一起坐到了门前台阶上——自从到村里教书以来,这还是头一回。她注意到,每当神父走近,女人们都会双颊泛红。而当他停下脚步跟她们打招呼时,她们更会腼腆地轻垂眼帘,望着鹅卵石铺就的路面。令基里娅有点儿羞愧的是,她发觉自己也是同样的反应。

 “他可真是英俊啊。”一个女人说。

“是啊,多好的一个小伙子。”另一个感叹着。

“那双眼睛真漂亮,”第三个女人说,“就像融化的巧克力。”

身为寡妇,她们从不觉得暗中倾慕神父有什么不妥。

卡特琳娜则把感情深埋在心底,时不时深情地回想起他平静的嗓音和默然的祈祷。她也注意到他总是形单影只,刻意和周围人保持距离,由此推想,他也许是个喜欢独处的男人。

虽然离群索居,但斯塔弗洛斯并不觉得自己与那些和他处境相同的神父一样孤独。事实上,他并不是一个人居住。有个伴侣始终陪伴在他左右:一只鹦鹉。神父刚来时,这只名叫尼科斯的鹦鹉就已经在了。据一些村民讲,这只鹦鹉甚至在老神父阿帕斯特罗斯出生以前就和老神父的家人住在一起了。因此,有人猜测它一百多岁了。

这只鹦鹉一身漂亮的碧绿色羽毛,但凶猛暴烈,脾气有点儿古怪。它一丝不苟地守护着自家地盘,比马士提夫獒犬还要凶狠。每当村里的寡妇悄悄来送晚餐给斯塔弗洛斯时,屋里就会传出骇人的鸣叫声,是在警告说不要再靠近了。这正是女人们总把奉送的食物留在门口台阶上的原因。

有时,肉的香味会引来四处闲荡的猫。偶尔会有一只猫跳上窗台,朝里张望,看看那只正用圆眼瞪着它的鸟儿。不过,一听见那鸟儿尖叫,猫就会仓皇逃走。

那只鹦鹉会说不少词儿。它自己的名字(“尼科”,“尼科”),原来主人的名字,还有现任主人的名字“斯塔弗洛斯”。它偶尔还会说“我的圣母”——这到底是出于虔诚的信仰,还是吃惊或愤怒的慨叹,往往取决于说话者的语气,而对鹦鹉来说,这就难以判断了。不过,它听上去并不怎么虔诚。

尼科斯的翅尖早在多年前就被剪掉了。它有个一居室的小窝,窝中央竖着一根杆子。白天,它栖息在杆头,晚上,神父回来以后,它就飞下来,笨拙地扑打着翅膀,从一个椅背飞到另一个椅背。餐桌上甚至有它的一席之地,斯塔弗洛斯常常在它专用的珐琅盘子里放一片面包。不啄食的时候,它就稍稍侧着头,凝望着主人,神色总是介于崇敬与不屑之间。

以前,年轻神父常会边吃饭边看书。可是最近几周,他一直心绪不宁。洗餐具时,他盘里的食物竟还有一半没动。

 “我忍不住一直想她,尼科。”他边说边把盘子放在冷水下冲洗。他本是自言自语罢了,但这鸟儿多少有些回应,让他有了些许慰藉。

“尼科!尼科!你好,尼科!”

鹦鹉把头歪向一边,两眼放光。它拍打着翅膀,一步步挪着跃下餐桌,跳上椅背,不再理会斯塔弗洛斯了。它喜欢赶在天黑前回窝休息,而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临睡前,斯塔弗洛斯在厨房的水池里洗了洗脸和手;要是用热水,还得用小煤气炉烧。洗罢,他走到屋子另一头,在嵌进墙壁里的长椅上躺下。

他这辈子还从没失眠过。拜访教民、看书、祈祷,每天的日程都排得满满当当,所以晚上入睡时他早已精疲力竭。可是最近,他发现自己居然辗转反侧,放松不得。凌晨,等终于缓缓入睡,那位年轻女教师的身影又会出现在梦中,引得他发出阵阵呓语。

往日,晨曦和教堂钟声,哪个先到哪个就把他唤醒。而如今,他却呼唤着她的名字,把自己叫醒。他的睡眠饱受搅扰,以致精神不济。每天早晨,他都感到身子乏累,几乎出不了门。这种状况持续了好几周。

和神父一样,尼科斯近来睡得也不安稳。每次刚打了一会儿盹,就被主人的梦话惊醒。无奈,它只好焦躁地扑打着翅膀,啄一啄碗里的谷子,两脚挪来挪去。

几周过去了。基里娅·马纳吉斯的体力恢复得差不多了。暑热开始消散,再过几天就要开学了。她又能站在讲台上,满面笑容,精神奕奕,黑辫子闪闪发亮。开学前一天,她爬上小山,来到神父门前,打算把自己做的一份鸡肉炖山菜放在门口。她走近时,一群皮包骨头的猫儿做贼心虚似的逃散开去。

接着,她真真切切地听见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基里娅!基里娅!”

神父从不锁门。她打开门,走进屋子。里面似乎没人,但昏暗中,她看到一双闪着亮光的眼睛。

“尼科!基里娅!尼科!你好?你好?”

这年轻姑娘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要从胸腔里迸出来。

她笑出声来。她以前就听说过神父养了只鹦鹉,只是从没想到竟是这样一只奇特的大鸟。她意识到刚才叫她名字的就是这只鹦鹉。她笑着,满心困惑。

她正要离开,却又一次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这次,那声音来自她背后。

“基里娅女士,日安。”是神父本人在说话,“真高兴看到您身体康复,又能四处走动了。”

基里娅害羞不已。她正站在屋子正中央,像个被当场捉住的窃贼。

“是的,我好多了。”她心慌意乱,“嗯……我给你带了点儿东西作为答谢。我就是为这来的。”

“您太客气了。村里的人给我送了不少吃的。”他说着,从她手里接过罐子,“我这辈子还从没吃过这么好呢。”

对神父来说,这真是奇妙的一刻:在自家屋子中央和一位姑娘交谈,而这位双眸明亮、脸颊绯红的姑娘正腼腆地把一份热腾腾的饭菜递过来。

“不过,我进来完全是因为……听见有人叫我,所以才开了门,然后……”

“什么?”

“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至少,我以为自己听见了。”基里娅羞红了脸。她觉得很不好意思,甚至有些尴尬。神父到底会怎么看她?

尼科斯学东西很慢,可一旦某个词进入了它的词库,那它就再也不会忘记了。

“你好?基里娅!基里娅!尼科!”

斯塔弗洛斯看了看鹦鹉,又看了看基里娅。对此,他该怎么解释好呢?自从他搬来以后,这鸟儿除了他的名字,还从没学会别的词呢。可是现在不同了。

神父和鹦鹉凝视着彼此。

“尼科!”神父大笑起来,“我都不知道你又学了新词呢。”

“你好?你好?”

“我很好,谢谢。”他笑容满面,甚至想加一句:“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