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鸟亭(第2/12页)

亮作也知道,克子说的那些话都不假。野口每逢周日都会从别墅拿些农产品或着沙丁鱼来送给亮作,表面上不说什么,但在公司,每当到了午休时间,他就会以一种若无其事的口吻说一些“在伊东,要捕到一尾沙丁鱼都已经是困难重重了”之类的话。

说一次两次还能让人忍耐,然而,如果你对此不予理睬,他就会每天都唠叨不停。

“所有装了发动机的船,就是那种热球式发动机的,全都被征用去做运输船了。年轻的渔夫都被抓去充军了,年龄大一点儿的也被连人带船征用走了。竟然还能捕到这么多沙丁鱼,真是不可思议啊!”这天,野口又开始唠叨起来。

最后,亮作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一般,抬起头说道:

“前些日子,有人从那边来,听说仍然在撒网捕鱼,用的好像还是大谋网(前)呢!”

野口看出来了,这是亮作在向他挑战,但他仍然保持着微笑,说道:

“那边?是指哪边?”

“啊,就是沼津那边(啊)。我有个远房亲戚在那边的工厂上班,有时会来东京的总公司,所以就会顺便到我家来坐一下。”

亮作说得有些提心吊胆,脸上也充满了畏惧,犹如一只万一见到情势不对就准备马上缩进龟壳里的小乌龟,但他仍以顽强的口气继续说道:

“他说,用大谋网,幸运的话能捕到四五万尾狮鱼呢。海里的鱼真是无穷无尽啊!”

“第一次听说有人在沼津用大谋网捕鱼,沼津可不是渔场!”

“啊,不是在沼津,是在沼津附近的渔场。”

亮作哭丧着脸,像临终前快要断气似的,拼命挤出这句话来。他的样子有些可怜,不过也透着倔强,十分招人憎恨。

野口脸色大变,呼吸急促起来。

“我是亲眼目睹,你是道听途说,你是在用你听到的传言来否定我看到的实地情况?”

亮作不敢再吱声了。

“太平洋沿岸如今已被敌方潜艇包围,其中一艘在真鹤(太)撞上了大谋网,结果四面海螺声一片,敌军立刻乱作一团。那艘潜艇最后罩着大鱼网落荒而逃。所以,现在所有大谋网都被撒了出去,防止敌军偷袭,而且海上非常危险,没有一艘船敢出航。”

亮作脸上露出了欲哭无泪的表情,不过,好像只要能让野口气急败坏,他就心满意足了。野口同样如此,只要能让亮作哑口无言,他就满意了。顷刻之间,他又找回了社长应有的沉着和冷静。

野口为亮作斟上了茶,说道:

“怎么样?有时间请一定来伊东一游!下周日一起去一趟好了!那边可是别有一番风景!我那边的农地有三十亩,鸡也下了一周的蛋,等着我们去吃!”

“好,好,请一定让我陪您去一次!”

亮也恢复到忠诚员工的样子,微笑着说道。而且,他还确实感觉到了社长的善意关怀与体贴,一缕温暖涌上心头。

从周一到周六有六天时间,亮作都会被野口的吝啬搞得很不爽,很痛苦。即便如此,每周日这一天他都会等待野口的热情来访,并为之感到由衷欣喜。而且,每到晚上十点,当后门处传来渐渐清晰的平稳脚步声时,亮作就会高兴到极点。

或许,听到后门的脚步声之前的那一刻,他的心中还闷闷不乐,咒骂着社长的吝啬以及他用敬语来弥补低薪水的行为。但是当确定那是社长的脚步声之后,亮作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内心只剩下了感动。他的心跳不断加速,起身冲向后门,转眼已是老泪纵横,难以自已。

亮作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可怜之人。他认定,相信别人的善意是重要的为人之道。在信子和克子面前他总是这样想,但在面对社长时,一周之中有六天,他却在鄙视野口的吝啬与满嘴的敬语。其实,亮作应该比所有人都清楚地明白,一个大男人为一尾沙丁鱼而哭是多么悲哀,可怜。

妻子和女儿用尽了恶毒的语言,讽刺他是一个为一尾沙丁鱼而哭的人,这让亮作感到了绝望。虽然怒火中烧,但他也只好垂下脑袋,不再作声。

不过,他很快就重新抬起头来。

跟他拐弯抹角讽刺社长时的口气一模一样,亮作说话时有些畏惧,但又不肯就此作罢。

“你可以不吃那些沙丁鱼!”

他将声音压到最低,但是难以压抑自己的亢奋,说话时唾沫星子飞溅。

“既然如此厌恶这些东西,为什么还要吃?比起你厌恶的这些鱼,你不觉得自己更让人瞧不起吗?”

听到这些,克子说道:“口水喷到食物上啦!”

然后,她以十分缓慢的动作将面前盘子里的沙丁鱼丢进了已经熄灭的火盆里,就像是丢掉了一堆垃圾。

“喂,慢着!”

父亲想要去揪住女儿的胳膊,却没有揪到。他大声嚷道:

“你现在把鱼看得比垃圾都不如,随手把鱼扔掉,但你掩饰不了自己刚才馋嘴的事实,还是说,你也瞧不起刚才贪吃的自己?”

克子的脸上变得血色全无,她“嚯”地站了起来,手里拿着饭盒。她已被征用,马上就要前往外地工作。

接着,克子把饭盒顶在膝盖上,打开盒盖,从菜里挑出一尾沙丁鱼,丢进了洗碗池内,紧接着眼泪一个劲儿地流了下来。抽泣了一会儿后,克子紧咬着嘴唇重新装扮了起来。

“这样欺负克子,你很开心是吗?”

信子尖锐的声音直刺心底。

亮作无言以对。

“你竟然把克子搞哭了,多不吉利啊!她可是就要到征用的地方去上班了!要知道,女子被征用去工作就等于男人上战场去打仗!你说吃一尾沙丁鱼跟瞧不起什么大人物有何关系?我就是瞧不上卖棺材的,连沙丁鱼都不如!吃一尾破沙丁鱼根本不需要高尚的道理,我就是看不起卖棺材的,不管青红皂白,就是看不起!只不过吃了一尾沙丁鱼,就说她贪嘴,真是不讲道理!嘴馋的其实是你!给女儿吃一尾沙丁鱼,就觉得可惜。你难道不知道,你现在吃的米是克子乡下的姨姥姥特地送来给克子吃的?!你这不也吃得津津有味吗?”

亮作哑口无言。克子获胜了,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亮作却是欲哭无泪。

他也站起身,收拾一下准备上班。他可不能像克子丢弃沙丁鱼那样,把饭盒中的米饭丢弃掉。

亮作觉得,与能否逃离这种痛苦比起来,就连战争的输赢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书本与鸡舍

亮作是坚信日本皇军会胜利的一派,信子和克子却坚信日本皇军必落败无疑。

获悉塞班岛战况不妙后,母女俩迅速开始收拾行囊,将其转移到别处。

信子拼命把旧衣服往包裹里塞。克子见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