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的思念(第4/6页)

因为留级,家里帮我请了家庭教师。那人叫金野岩,盛冈人,是医科大学的高材生。但是,我因为没有眼镜,看不清黑板上的字,所以不去学校这件事情,金野老师也不知道。倔强要强,虚荣心重的我,是不会主动把这事告诉别人的,因此,我仍然每天都逃课。天气晴朗的日子会跑去海边的松林,下雨的时候就在学校旁边面包店的二楼睡觉。最终,我被学校勒令退学了。后来,我转学去了东京的中学。能够从此逃离母亲,我满怀欣喜,也许在东京能买副眼镜,好好学习了!我感到眼前忽然变得一片光明。然而,与母亲分开后我才明白,我对母亲的爱胜过了对其他所有人的感情。

在新潟中学那会儿,我整天胡闹,是一个毫无礼数的坏孩子。当时的班主任是一位美术老师,他的真实姓名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他有一个外号叫“模特”。有一次他让我交请假条,我伪造了一份,说了声“给你”,就扔给了他。那位老师性格有些软弱。只记得当时他充满了怒火,恶狠狠地瞪着我。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觉得有些对不住他。当时的我,会朝老师扔水桶,跳窗子逃走,几乎每天都不去学校。但是,放学后我会去练习柔道,被老师发现的话我就再次逃掉。当时,我跟灯笼店家一个姓北村的孩子,还有一个家里开妓院的姓大谷的孩子一起组建了一个叫“六花会”的组织,我们经常一起从学校逃出来,在面包店的二楼玩和歌纸牌(歌)。玩纸牌时要对的是《小仓百人一首》(。)里的和歌,一般在新年的时候才玩。但是,我们几个一年半都没好好上学的家伙,当时却拼命地玩那个游戏。现在想起,那些往事实在有些羞于提及。家里开妓院的那个叫大谷的家伙当时是二年级,会把酒偷偷倒进药瓶里,带到学校里喝。还有一次,考试前他偷偷跑到英语老师那里,把试卷偷了出来。我有时也会把从家里偷偷拿出来的刀卖掉换酒喝,有过一次与他们一起在酒馆里边喝酒边大声喧闹的经历。在那些方面,大谷算是老师。此外,还有一个姓渡边的也算是一名高手。那就是我们中学二年级学生的生活,简直混乱不堪。尽管如此,那时的我的灵魂与现在的我并无差距,心中的压抑从未改变。这种压抑也许一生都不会改变,就像我从来不会长大。我总是对生活充满恐惧,害怕恋爱,逃避人,胸中满是不断膨胀的苦闷,就这些方面来说,十五岁的我和四十岁的我没有任何差别。

我六岁的时候曾经从幼儿园逃学,到其他地方去玩,最后迷了路而不知所措。六岁时我就是这样迷茫,情感上的悲伤,心理上的压抑也许从出生到死亡都会陪着我,就好像我不会成长一样。像我这样倔强固执之人,估计一生都会把这种从小就有的苦闷压抑在心中,直到死去。我现在能立刻让孩子喜欢上自己,就是因为这份感伤和迷茫能将我和孩子们一下子拉系到一起。说起来我至今仍有些愚钝,甚至像傻子一样,毫无成年人的成熟。但是,这一切之于我,也绝无懊悔可言。

不过,我的父亲身上却没有我这种感伤。其实,感伤是与生俱来的东西,人原本都拥有它。父亲始终压抑着自己,抑或因为不断压抑而失去了那种感伤。总之,他后来的样子是后天修炼后的结果。不过,能通过后天的努力变成后来那样,应该也是性格所致吧。

在我小的时候,我坚信大人是不会明白我们孩子的这种感伤的。直到认识了市岛春城老先生之后,我的想法才发生改变,我发现他心中也深深地留有这种感伤的印迹。此外,我还注意到在会津八一老师等一些父亲的友人身上,一直到老都被这种感伤环绕着。所以,我曾经想过,如果是现在的我看到过去的父亲,兴许能读出父亲身上也有这种感伤,但是我现在已经不再这样想了。我的长兄是兄弟姐妹中与父亲接触最多的孩子,在他的身上没有任何这种感伤。这种感伤并非靠血缘遗传而来,而是通过接触交往,因被别人感化,同化而得到的东西。通过长兄今天的性格来判断,也许父亲身上的确没有这种感伤。

一直到今天,我都把父亲当作外人来看。所以,对于他,我并没有所谓的敌意或者抗拒。就如同我从孩子的时候就讨厌父亲一般,我也对他丝毫不懂这种感伤,凡事都是一本正经的成人处事方式感到讨厌。我从心底产生了讨厌,但这不是敌意。

如今,我总是用第一印象来决定自己的好恶,判断对方是否值得信任,而判定标准是对方是否拥有这种感伤。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方式,所以我经常会看错人。不过,世上无完人,人总有长处和短处。因此,不管怎样的标准都只不过是一个标准而已。只是在我这里,由于父亲遗留下来的影响,不拥有这种感伤才成了我不喜欢某个人的理由之一。我有时也会深深地感到,有必要重新环视狭小的人类生活圈子,仔细回望并重新认识自己从出生到今日的周遭世界。现在,我对政治家、事业家之类的人,以及半点儿都没有孩子般忧伤的人,总是抱有一种本能的反感,对他们寸步不让。而对于那些沉浸在感伤里的人,我总是毫无顾忌,毫无保留地跟他们敞开心扉。

父亲丢失了他的童心,这绝非正常人应有的心态。父亲晚年的时候通过与长兄的接触,像孩童般发现了世界上有一些让他感到惊奇的东西。他开始欣赏西洋画,开始登山,开始参加一些有意义的社会活动。虽然在面对这些事物时,他的眼中会闪烁着好奇,但是就像是一个到异国旅行的人,好奇的眼神里对那些事物没有真正的如同血肉一体般的理解。他不知道真正的新鲜感是从何而来的。

每当回想起那个和我的内心没有任何交集的老人,我都觉得父亲是一个比邻居家的爷爷,叔叔或者学校的老师都要疏远的人。那个人对我来说形同虚设,只是我必须要喊他一声父亲而已。那个人只是在我小时候让我帮他磨过墨,从没有将他死后的梦想之类的东西寄托在我的身上。有时当我想起他,眼前会浮现出《红楼梦》里一块石头因为夙愿而转世成人的场景,仿佛自己的今生前世就跟那块石头一样。在那种时候,我会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块石头,一块会思考的石头。

我从小就惧怕“家”,在雪国的旧宅子更是让我觉得极其阴森。那套宅子里的每个房间的光线都很暗,房间之间的划分也不明确,就像是迷宫一般阴气浓重。偌大的空间里总是飘荡着一种冷漠,空虚的气氛,好像充满了对未来的绝望和诅咒。住在里面的人们世世代代都是这套宅子里的虫,在那里经历红白婚丧等事,死后化为灵气后,仍然留在房子里,变成虫子的形状,再慢慢地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