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周年再版序言(第2/3页)

“我为了小说本身,来进行写作和阅读……我检验任何一篇小说的基本标准是:‘在真实生活中,我愿意认识这些人物和观察这些事情吗?这篇小说,为了它本身,是不是一次值得去经历的体验?把这些人物作为一种目的来思索是不是一种乐趣?’……

“既然我的创作目的是表现一个理想人物,我就必须界定和表现可能造就他以及他的存在所需的条件。既然人的性格就是环境的产物,我必须界定和表现造就理想人物并驱动他的行为的环境和价值观;这就意味着,我必须界定和表现出某种合乎情理的道德准则。既然人是在其他人中间活动并与他人打交道的,那么我就必须表现那种可能使理想人物存在和发挥作用的社会体系——一种自由的、生产性的、合理的体系,它要求和回报每一个人身上最出色的东西。这个体系,很显然,便是自由竞争的资本主义。

“但是,无论在生活还是文学中,政治、伦理学或哲学本身都不是目的。唯有人本身才是目的。”

在《源泉》中,有没有我想做的实质性改动?没有——也正因为这样,我对它的行文未做丝毫改动。我想让它保持写作时的原貌。不过有一个小小的错误,还有一个可能会误导读者的句子,我想澄清一下,所以,我在此特意给予提及。

那是一个语义学上的错误:在洛克的法庭讲话中使用了“egotist(自我本位的)”一词,而实际上,应该是“egoist(自我主义的)”一词才对。这一错误是由于我对一本词典的依赖所致——对于这两个词,该词典下了令人误解的定义,结果“egotist”似乎更接近于我要表达的意义(《韦氏日用词词典》,1933)。(然而,关于这两个术语,现代哲学家们似乎比词典编纂者要担负更大的罪责。)

洛克发言中那个可能使人产生误解的句子如下:

从这种最简单的必需品到最高深的抽象宗教活动,从车轮到摩天大楼,我们现在的一切特征和我们拥有的一切都来自于人的一个属性——理性头脑的功能。

这个句子可能会被误解为某种宗教或某些宗教思想的背书。记得当时我在写这个句子时就曾对它犹豫不决,而随后又下定决心,认为洛克和我的无神论思想,还有这本书的整个精神基调都已经交代得很清楚,所以没有人会对此产生误解,特别是因为我曾说过,宗教的抽象概念是人类心灵的财产,而非超自然的启示。

但是,像这类问题是不应该留给读者去推想的。我当时所指的并不是这样的宗教,而是一个特殊的抽象范畴,是最为崇高的一个。几百年来,这一概念几乎成了宗教的专利,这便是伦理学——不是宗教伦理学的特殊内涵,而是“伦理学”这一抽象概念,这一价值观的范畴,这一人类关于善恶的准则,它具有卓越、进步、崇高、尊敬、宏伟、庄严等情感的内涵,它隶属于人类价值观的范畴,可是宗教却将它不合理地纳入自己的范畴。

同样的含义和因素可以被意指及应用于书中的另一段落,那是洛克与霍普顿·斯考德之间的一场简短的对白,如果脱离了语境,它也可能引起误解:

“你是个极其虔诚的人。以你自己的方式,洛克先生。我能在你的建筑里看到。”

“没错。”洛克说。

不过,在这一情境的上下文中,意思是清楚的:斯考德所指的正是洛克对于价值观的极度献身精神,要求达到尽善尽美,达到理想状态(参见他关于所要建造的庙宇的性质的解释)。斯考德神庙的建造和随后的审判都对这个问题做了很清楚的交代。

这一点将我引领向一个更广泛的问题,它涉及《源泉》的每一行,而且,如果一个人想要理解它持久的魅力,就必须要理解这一问题。

宗教在伦理学这一领域的垄断已经使得合乎理性的人生观的情感意义及其内涵的表达变得极为困难。就像宗教率先僭越了伦理学的领域,使道德与人类相对抗一样,它同样也篡夺和盗用了我们语言中的道德概念,将它们置于世俗之外,使人类无法企及。“升华”通常被用来表示由于对超自然的沉思而唤起的那种情感状态。“崇拜”一词意指对某种超乎人类的事物的忠诚和献身精神的体验。“崇敬”是指一种神圣的尊敬之情,它通过膜拜去体验。“神圣”的意思是超越于任何地球上的与人类有关的东西以及不可触及的东西。凡此种种。

但是,这样的概念确实也指实际的情感,即使并不存在超自然的范畴;而体验这些情感会令人振奋,使人感到高贵,并不会让人感到宗教定义所要求的那种枉自菲薄。那么,在现实中,它们的来源和所指是什么?它们是人类致力于一种道德理想的整体情感。然而,除了宗教所介绍的人类堕落的方面之外,那个道德范畴还是无法分辨的,依然是没有概念、没有词语和没有得到认可的。

必须将这一人类情感的最高水平从幽暗的神秘论的深渊中拯救出来,让它重新指向它固有的对象——人类。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也正是本着这样的意图,我把《源泉》一书里戏剧化的人生观念确定为“人类崇拜”。

它是这样一种情感——能够不断体验这种情感的人少之又少;有些人体验过,但也只是火花一闪,稍纵即逝,并不产生任何影响;有些人干脆不明白我谈的是什么;有些人明白,却耗费一生来充当一个致命的火花熄灭器。

不要将“人类崇拜”这一概念与许许多多的企图混淆起来,这些企图并不是将道德从宗教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再将它纳入到理性的范畴,而是用一个世俗意义来代替那种最为恶劣、极端非理性的宗教元素。比如,现代集体主义有各种各样的变形(法西斯主义,纳粹主义等等),它们将宗教上的利他主义伦理道德标准悉数保留了下来,仅仅用“社会”一词取代“上帝”一词,将之作为人类自我牺牲的受益者。有各种各样的现代哲学流派,它们否认同一律的原理,宣称现实是由奇迹和一时的古怪念头所左右的不确定的持续变动——这种变动不是受上帝的一时兴致所支配,而是被人类或者“社会”一时冲动的念头所左右。这些新神秘主义者并不是人类崇拜者;他们只不过是脱离教会的还俗者,跟他们的前辈——神秘主义者一样,对人类抱有一种深仇大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