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艺术和道德背叛(第2/3页)

在当今的社会,孩子得到这样的教育就已经可以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如果家长试图用“不许太自私——你该把你的玩具跟邻居家的孩子分享”这样的警告给孩子灌输某种道德理想的话,或者如果家长还有些所谓“进步”的思想,纵容孩子的随心所欲的话——那么就会对孩子的人格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害。

那么孩子该从何处获得道德价值观,又从何处找到道德榜样来塑造他自己的人格呢?孩子应该从哪里得到构建规范概念的材料呢?显然,在纷繁混乱的成人社会日常生活中,他获得的东西一定是自相矛盾的。他可能会喜欢某些人,不喜欢另一些人(其实很多时候孩子会讨厌所有人),但是想从这些好恶当中抽象、识别、总结出一套道德体系对于孩子来说几乎不可能。然后他被灌输的道德准则也无异于空中楼阁。

浪漫主义艺术(尤其是浪漫主义文学)可以作为孩子道德价值观的来源。浪漫主义艺术提供给他们的不是道德规则,不是死板的律条,而是一个道德的人的影像——也就是一个道德理想的有形化概念。浪漫主义艺术用孩子可以理解的方式有形地回答一个孩子一直能够感受到却无法概念化的抽象问题:什么样的人是道德的呢,他在过怎样的生活呢?

孩子从浪漫主义艺术中不是直接地获得抽象理念,而是为日后理解这些理念打下基础:从情感上体验崇拜某个伟大人物的感觉,学会仰视一个英雄——一种以价值为主导的人生观,使得人生的选择是可操作的、有效的、重要的——这一切加在一起就是道德的人生观。

尽管他周遭的环境使得他不得不将道德与痛苦画上等号,浪漫主义艺术让他改变这种关联,而让快乐替代痛苦——这种快乐是属于他自己的深层次的快乐。

若是没有阻碍,把这种人生观“转译”成成人世界的概念应该是水到渠成的。同时,他的灵魂的两大部分,认知的部分和规范的部分,也一定可以和谐地发展。那个在一个孩子七岁的时候在他崇拜的牛仔人物身上展现的特征,在十二岁的时候可能会转换成一个侦探的特征,在二十岁的时候还可能变成一个哲学家——这都是由于孩子的兴趣由连环画变为探案故事,又变为对于光芒万丈的浪漫主义世界中的文学、艺术和音乐的热爱。

但是无论他的年龄多大,道德始终是规范科学——也就是一个按部就班实现价值观目标的科学——如此一来,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没有一个有形的图景,就无法实现道德。人若是要攀到并保持在一个道德高度,就必须在从思维成熟到思维老化的整个过程中有明确的理想。

孩子要把这一理想“转译”成有意识的哲学概念,并付诸实践,就必须要一些心智方面的引导,至少是让他可以彻悟的一次机会。在当今的文化生活中,这二者对于孩子都可遇不可求。他从家长、老师、“专家”和鱼龙混杂的同龄人中获得的杂七杂八的道德人生观,哪怕是对于最坚韧不拔的人来说也很难不受污染——这是成人对孩子犯的数宗罪当中最邪恶的一宗,这足以让成人下十八层地狱,如果地狱真实存在的话。

孩子的浪漫主义(也就是他的道德价值观)刚刚萌芽就会被各种形式的惩罚镇压——无论是明令禁止还是威逼利诱还是讽刺挖苦还是直接对孩子发火。“生活不是你想的这样”和“还是现实点吧”是最具代表性的话,它们代表了这些向孩子宣战的人想向孩子灌输的人生观和世界观。

那些能够顶住这些压力,并且敢于和这些人抗争的孩子实在是凤毛麟角。那些压抑自己的价值观,把自己关闭在一个与外界隔绝的星球上的孩子则更是少之又少。大多数的孩子都会扼杀自己的价值观并彻底妥协。他放弃了自己衡量世界的能力,不再思考和判断自己的选择——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放弃了道德本身。

这种过程持续地影响着孩子。他的精神不是一瞬间轰然倒塌,而是慢慢地被蚕食鲸吞。

最可怕的是,孩子的道德观之所以被毁灭,不是由于他天性中的恶,而是因为他刚刚萌生的善。一个心智较为健全的孩子会意识到他对成人世界了解甚少,迫不及待地要学习许多东西。一个有野心的孩子也会时不常决定让自己的人生变得有意义。所以当他听到“等你长大了再说吧”和“小屁孩能干什么”这样的威胁的时候,首先动摇的是他的善,他的智慧、野心和他与生俱来的对长辈的学识和判断的尊重。

于是在他的意识中便产生了一个致命的二分:实用和道德,因为他耳濡目染的道理暗示他,凡是实用的,都必然背叛他的价值和他的理想。

他的理性也由于一个类似的二分而动摇:这个二分是理性和感性。他的浪漫主义人生观其实只是一种感觉,一种他难以言说的情感。这种情感非常强烈,但是也非常脆弱,很难抵抗外界的压力,因为他无法参透这种情感的本意。

想要说服一个孩子,尤其是青春期的孩子,他模仿巴克·罗杰斯[2]是多么的荒唐:他知道他脑海中的其实不是巴克·罗杰斯,但同时又是——他陷入这样的内心矛盾无法自拔——于是他被批评的时候就会觉得尴尬万分。

于是,成年人——他们在这个阶段对孩子的道德责任本来是让孩子理解他所热爱的概念,带领他进入概念化的王国——却恰恰做了相反的事情。他们削弱了孩子的概念化能力,粉碎了孩子的规范概念,扼杀了孩子的道德野心,也就是他对善的追求以及他的自尊。成年人把孩子价值观的发展限制在了最原始、最肤浅的受存在制约的层面上:他们说服孩子相信模仿巴克·罗杰斯就是戴着头盔用粉碎炮炸翻火星人而已,所以他要想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人,最好还是放弃这种疯狂的想法。他们一般都会用这样的话将孩子彻底征服:“巴克·罗杰斯嘛,哈哈!据说他从来不感冒的吧。你见过哪个真人不感冒吗?对吧,你上周好像刚刚感冒过呢。所以你就别以为你跟大家有什么不同了。”

这样讲的动机路人皆知。如果他们只是把浪漫主义当成“不现实的幻想”的话,他们只会友善地一笑置之——而不会表现出我们上述的暴怒。

由于孩子在这种时候一般都会陷入恐惧和不信任,并进而扼杀自己的情感,他面对成年人的情感对他的一次次袭击完全无法抵抗。他在潜意识中将这一切总结为,所有的情感都是如此危险和不理智的灾难,并且这种威胁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随时降临到他的头上。这样的总结几乎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与生俱来的自傲将自此误使他做出一个错误的决定:“我再也不能让他们伤害我了!”不受伤害的唯一法则便是关闭自己的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