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6页)

西蒙学校毕业并在毕业典礼上代表毕业生致词时,我也跳了一级。校长还在演说里提到了我们——马奇家两兄弟。那次毕业典礼,我们全家都去参加了。妈带乔治坐在后面,以防他闹起来,今天她可不想让他一个人留在家里,她俩坐在最后一排,也就是楼上的楼板和楼下的地板最接近的地方。我得意洋洋地和老奶奶坐在前面,她身穿黑色绸衫,戴着多股的金项链,链下垂着一个鸡心金盒,盒上还有她一个孩子长牙时咬的牙印;她鼻子尖尖的一副傲气,默然地强压着激动的心情,帽上的两枝羽毛垂向两个方向,和别的移民亲戚相比,她确实显得气度不凡。就是她一直想使我们明白:如果我们照她的话去做,就会有很多像这样博得公众尊敬的收获。

“我要看到明年你也能站在台上致词。”她对我说。

可是,她的打算落空了。尽管我曾发奋用功跳了一级,可是已经太晚了;我过去的成绩不行,而且,我也没有从这次成功中获得持久的鼓励。我生来就不是这种料。

而且,就连西蒙他也没能再接再厉。虽然他读书依然比我用心,可是打从那年夏天到本顿港去当侍者之后,回来人就变了,不仅志向和以前有所不同,连对于品行也有了新的看法。他的改变有一个标记,我觉得很重要。他在秋天回来时,人长得更壮实,毛发也更金黄,然而有颗门牙折断了,变成尖尖的,在那一口完整、雪白的牙齿之间,显得有点变色,虽然依旧笑声爽朗,可是整张脸就因而变得不同了。他不肯说这是怎么搞的。是跟人打架被人打断的么?

“是跟一尊塑像接了吻,”他对我说,“不,是我掷骰子时,咬着一枚角子咬断的。”六个月前,这样的回答是不可想像的。此外,有些钱的去向他也没能说清,以便让老奶奶满意。

“别对我说你一共才分到三十块钱小费!我知道,雷曼是个一流的休养胜地,客人有远从克利夫兰和圣路易斯去的,你去了一夏天,当然自己要花掉一点,可是——”

“嗯,我的确花了约莫十五块钱。”

“西蒙,你是一向很诚实的。奥吉现在把挣的每分钱都带回家来。”

“我不是吗?我也还是一样!”他说道,自尊心越来越强,摆出一副神气十足、不屑撒谎的样子,“我带回来我十二个星期的工资,另外还有三十块钱。”

她没有作声,金边眼镜的后面射出两道炯炯的目光,露出一种不要以为她头发花白、面多皱纹便可欺骗的神色,双颊迅速一吸,不再谈论此事。她表示,到时候,她会给他来个不客气。不过,我第一次从西蒙那里了解到,他认为这事不必担心。他并不是准备开始公开反抗。可是他有他的一些主意。后来,我们俩便互相谈论不能在女人面前讲的事了。

起初,我们常在同一个地方干活。有时考布林人手不够,我们俩都到他那儿帮忙,或者在伍尔沃思百货商场的地下室,把陶器从大木桶里搬出,木桶大得惊人,简直可以在里面行走;我们还得扒出里面发霉的稻草,扔进炉子。有时候则把纸张装进老大的打包机打包。地下室里堆有变质的食品、芥末罐头、放得太久的糖果,还有草制品和纸张,它们都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吃午饭我们才到上面来。西蒙不肯从家里带三明治来吃;他说我们是在干活,需要吃热餐。我们花两毛五分钱买两个热狗、一杯沙士汽水,还有馅饼;小红肠夹在松软的面包卷里,撒滴着使地下室空气变坏的同一种芥末。不过要紧的是,要装成一个雇员的样子,以雇员的身份和那些女孩子搭讪,身穿工作服,在那罐头般拥挤、吱嘎作响、热闹嘈杂、出售五金制品、玻璃器皿、巧克力、鸡饲料、珠宝首饰、呢绒绸缎、防水油布,还有流行歌曲唱片之类的杂货商场里干事——这是桩了不起的事;而且,他们还是那儿的阿特拉斯[6],在下面,可以听到头上的地板在千百人的踩踏下呻吟,隔壁就是电影院通风机房。从上面,还传来芝加哥大道驶过的电车的隆隆声——风刮起的尘土使蒙血的星期六变得阴沉沉,一幢幢五层楼房黑魆魆的轮廓,从各家店铺圣诞的辉煌灯火一直升向什么也看不清的北区的朦胧中。

不久以后,西蒙便在联邦新闻公司找到更好的工作。这家公司特许在火车站摆设货摊,以及在火车上出售糖果报纸。家里得先付制服押金。他开始半夜三更回家,在闹市区和火车上工作,穿着合身的新制服,十分神气,像个军校学员。星期天早上,他很晚才起床,穿着浴袍出来,派头十足地坐下来吃早餐,现在他挣钱多了,开始大胆放肆起来。他对妈和乔治火气比以前大了,有时候跟我也很难相处。

“在我没看以前,别去碰《论坛报》。他妈的,昨晚上我刚带回来,今天早上还没看,就扯得稀烂了!”

不过,他也瞒着老奶奶给妈一点挣来的钱,让她自己花,还使我有零用钱,就连乔治也有了买小糖人的钱。西蒙对钱一向不小气。他有爱送东西给人的东方人的脾气;一没钱,他心里就不踏实;他宁愿不付账白吃一顿溜之大吉,决不肯不留下像样的小费就离开快餐车。有一次在咖啡馆,他留下了两毛小费,我觉得太多,拿回一毛,气得他朝我头上揍了一拳。

“别再让我看到你干这种小气鬼干的事了,”他对我说。我怕他,没敢回嘴。

在那些星期天早上,从厨房里可以看到,他的制服小心地挂在卧室里的床脚上,窗子上热气凝成的无数水珠往下流着。西蒙觉得自己的地位已经足够巩固,俨然准备把这个家的控制权抓到自己手中,因为他有时跟我说起老奶奶时,把她当成一个外人。“她跟咱们其实没有任何关系,这你也知道,奥吉,是不是?”

她需要担心的倒不是反抗,而是摒弃,是当他把报纸摊满一桌,手撑前额,颜色渐深的金发往下垂着,自顾自看报时对她不加理睬。他还没有废黜她的任何计划,也没有干预她对我们其余人的控制,尤其是仍像以前那样听从使唤的妈。她的眼睛已越来越不行,去年配的眼镜已经不够深。我们又到免费诊疗所去配了一副新的,再次通过了盘问的关。这次,这个关过得很险;他们在记录上有西蒙的年龄,询问他是否不在工作。我想我已经不再需要老奶奶的排练,自己就能胡诌出答复;就连妈也不像平常那样乖乖地默不作声,而是提高她那清晰得出奇的嗓音,说道:“我的两个儿子都还在上学,放学后,我又需要他们帮助我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