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5/13页)

“早安,长官。”麦瑟尔喜欢把话说得准确。

这一天诺维治市的天始终亮不起来。浓雾像没有星辰的夜幕一样笼罩着市区的高空。街头的空气倒还清新,你只要想象这还是夜晚就成了。第一辆有轨电车从车库里爬出来,沿着铁轨驶向市场。一张旧报纸被风刮起来,贴在皇家剧院的门上。诺维治郊区靠近矿井的几条街上,一个老人蹒跚地走着,拿着一根长棍挨门挨户地敲打住家的窗户。商业街上一家文具店的橱窗里摆满了《祈祷书》和《圣经》,还孤零零地摆着一张纪念英联邦阵亡将士纪念日的纪念卡,好像摆在纪念碑前的一个枯干了的罂粟花圈:“你们要在战争牺牲者的面前宣誓,永远不要忘记。”铁路前面,一盏信号灯在黑暗中闪着绿光,一节节明亮的车厢速度慢下来,驶过一个墓地、一家制胶工厂,从一条砌着水泥堤岸的整洁、宽阔的河上开过去。天主教堂的钟声正在轰鸣着。月台上响起一声哨音。

满载着乘客的列车又徐徐驶入一个新的清晨。一张张脸风尘仆仆,所有的旅客都和衣而卧,在车上度过一个夜晚。查姆里先生甜食吃得太多,牙齿积满污垢,呼吸重浊,带着一股巧克力糖味儿。他把脑袋伸到过道里,莱文马上转过身去,望着窗外铁路侧线。几辆卡车装满了当地采出的煤块。从制胶工厂飘来一股臭鱼腥味。查姆里先生又转到车厢的另一边,想弄清楚这列火车傍着哪个月台停车。他一边说“对不起”,一边往别人的脚上踩。安微微笑着,使劲在他的脚踝上踹了一下。查姆里瞪了她一眼。安说一句“对不起”,便开始用棉纸和扑面粉化起妆来。她要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才能鼓起勇气来迎接这一天的新环境:皇家剧院、狭小的化妆室、煤油取暖器以及同行的互相倾轧和造谣诽谤。

“你让我过去好不好?”查姆里先生气愤地说,“我在这儿下车。”

莱文从玻璃的反射中看到查姆里从车厢里下去,但是他不敢紧跟在后。他耳旁好像响着一个声音,这声音飘过了雾气迷蒙的遥远路途,越过一个个州郡起伏的原野和时隐时现、建满了别墅的市郊在他耳边回响着:“逮捕一个没有车票的人。”他手里拿着验票员给他补票的白纸单据思索着。他打开车门,看着旅客从他身边成群结队地向出口走去。他需要时间,但是他手里的这张白纸却马上就会把他暴露。他很清楚地知道,他连十二小时的先机都不会有了。他们会立刻搜查诺维治的每一处酒店和旅社。他什么藏身的地方也没有。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二号月台上的自动售货机,灵机一动,想起了一个主意。这个办法打破了他彳亍独行的孤独天地,使他又回到广大的人丛中去。

这时大多数旅客都已走净了,但是有一个年轻姑娘还站在小吃店门口,等着搬运工回来替她搬行李。莱文走到她跟前说:“我可以帮你拿拿行李吗?”

“哦,假如你肯帮忙的话。”她说。莱文站在她面前,微微低着头,不让她看到自己的嘴唇。

“吃一份三明治,好吗?”他说,“坐一夜车可真够呛的。”

“开门了吗?”她说,“这么早?”

莱文推了推门。“已经开了。”他说。

“你要请我吗?”她说,“是请客吗?”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她脸上带着笑容,一张小脸很俊俏,两只眼睛离得太远了一些。莱文更习惯的是妓女们脱口而出表示亲昵的客套话,而不是自然而亲切的态度,这种他似乎早已失掉的幽默感。他说:“我请。我来付账。”他把她的包裹拿进小吃店去,敲了敲柜台。“你要什么?”他说。在苍白的灯光下,他始终背对着她,不想把她吓坏。

“品种真多,”她说,“葡萄干面包、小圆面包、饼干、火腿三明治。我想要一个火腿三明治和一杯咖啡。是不是我会让你破产了?那我就不要咖啡了。”

莱文等着,直到柜台后的女售货员重新离开,直到身旁的女孩子嘴里塞满了三明治想喊也喊不出声来,才把脸露出来。他感到有点狼狈,因为女孩子不但没有露出嫌恶的表情,反而含着一嘴东西对他笑起来。他说:“我要你的车票。警察在追捕我。无论怎样,我也要把你的车票弄到手。”

她被嘴里的面包呛住了,咳嗽起来。她说:“看在上帝的面上,在我背上捶两下。”莱文差一点儿就照她的话做了,她简直弄得他手足无措。他对人们的正常关系已经不习惯了,这使他的神经感到慌乱。他说:“我带着枪呢。”接着又补充了个站不住脚的条件,“我给你这个作为交换。”他把补票单据放在柜台上。她一边咳嗽,一边很感兴趣地仔细看了看他补票的单据。“头等,全程。这么一说,我还可以退一部分钱呢。这个买卖可真合算。但是你为什么要动枪啊?”

他说:“拿票来。”

“给你。”

“现在你同我一起出站,”他说,“我不放心你。”

“你为什么不先把火腿三明治吃掉。”

“小声点儿,”他说,“我没有工夫听你说笑话。”

她说:“我喜欢你这种硬汉子。我的名字叫安。你叫什么?”外面列车鸣起笛来,车厢开始移动,一长串亮光又驶回到浓雾里,机车把蒸汽喷射到月台上。莱文的眼睛离开了她一会儿,她趁机举起杯子,把一杯热咖啡泼在他脸上。莱文身子往后一仰,双手捂住眼睛。他像个动物似的呻吟了一声,热咖啡把他的脸烫得生疼。这是那个老国防部长感受过的,是那个女秘书感受过的。莱文的右手摸到自动手枪上,脊背倚着门。他干事都是被别人逼出来的,都是别人逼着他失去了理智。但是他控制住自己,他努力忍着烫伤的疼痛,克制着逼他杀人的痛苦。他说:“我的枪在瞄准你。把你的手提包拿起来。拿着那张补票收据在我前边走。”

她照着他的话做了,因为提着沉重的箱子,脚步有些蹒跚。收票员说:“改变主意了?这张票可以一直坐到爱丁堡呢。怎么中途就下车了?”

“是啊,”她说,“我就在这儿下了。”收票员拿出一支铅笔,在补票单据上写了几个字。安想到一个主意:她想叫收票员记住她和这张票。很可能会进行查询的。“不要了,”她说,“我不用票了。我不想到别的地方去了。我就到这个地方。”她从出口处走出去,心里想:这件事他不会很快就忘记的。

路两边是肮脏的小房子,一条长马路向前延伸着。一辆送牛奶的车哗啷啷地响着转进一条横街,不见了。她说:“怎么样?可以让我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