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13页)

有很多事莱文都弄不清楚:街谈巷议的这场战争,为什么他到处被人出卖。他要去寻找查姆里。查姆里本人倒无关紧要,他是按照别人的指示行事的,但是假如他能找到查姆里,他就能从他的嘴里挤出信息来……莱文正在被人到处搜捕,遑遑遽遽,孤独无依。他一方面感到自己这样被人对待非常不公正,但同时又有一种奇怪的自豪心理。在走过查令十字路的时候,他经过一些音像店和橡胶制品店,他的心膨胀起来:不管怎么说,战争是需要人挑动起来的,而我就是挑动起一场大战的人。

他根本不知道查姆里住在什么地方,唯一的线索就是查姆里的一个转信的地址。他想,如果他盯住了替查姆里转信的这家小店铺,也许就有一线希望可以看到查姆里。尽管希望微乎其微,但是既然警察现在还没有抓到他,这件事便多少有一点儿可能性。他正在被通缉的消息在电台里已经广播了。晚报上一定也会登,查姆里可能要暂时避一避风。也许有这种可能,在他准备销声匿迹以前先来取走他的信。但这件事首先取决于,除了莱文给他写的信以外,别人的信是否也从这个地方转。如果查姆里不是那么一个大傻瓜,莱文是绝对不存在这种幻想的。但是查姆里看来并不那么精明,用不着同他一起吃几次冷饮就能看出来他是怎样一个人。

店铺在一条小巷里,对面是一个戏院。这是一家只有一间门面的小书店,出售的东西没有什么超过《影坛花絮》《滑稽故事》的水平的。封得很严的法国明信片、美国和法国的杂志,另外还有一些低级的刺激性读物。这些书,那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或者他的姐姐,不管谁在店里,都向你要二十先令一本,如果看了以后退还给他们,可以拿回十五先令。

要在远处盯着这家店铺很难。街角上正站着一个女警察在注意不三不四的女人,街对面是戏院的一道长墙和入口。如果站在墙边,就会像苍蝇落在壁纸上一样显眼,除非等着绿灯亮了走过街对面,莱文心里盘算着,除非今天的戏非常叫座。

今天的戏很叫座。虽然戏院的大门一个钟头以后才开,门前已经排了一长队人等着买楼座票了。莱文用身上最后的一点儿零钱租了张帆布椅坐下来。书店就在街对过。今天看店的不是那个年轻人,是他的姐姐。她就坐在一进门的地方,穿着一件绿衣服,很像是用隔壁一家酒店台球桌的绿绒面剪裁的。她生着一张大方脸,好像从来没有年轻过,一只斜眼虽然戴着钢丝边大眼镜也掩盖不住。她的年龄介于二十到四十之间,说她多大岁数都可以。和他头上挂着的那些画报上的最漂亮的肉体、那些专拍模特儿照片的摄影师所能雇到的一张张最美丽的面孔比起来,这个女人又邋遢又丑恶,简直是对女性的一种嘲弄。

莱文在张望着,用一块手帕堵着嘴。他是排队买顶层楼座戏票的六十个观众中的一个,他在张望着。他看见一个年轻人停在书店门前偷偷地看了一眼《繁华的巴黎》又匆匆走开。他看见一个老头儿走进店里,出来的时候夹着一个棕色纸包。排队的人里面有一个跑过去买了一包纸烟。

一个戴夹鼻眼镜的老太太坐在莱文旁边。她回过头来对身后边一个人说:“这就是为什么我总是喜欢读高尔斯华绥[8]的书。他是个绅士。读他的书,你会觉得有一种稳当的感觉。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好像老是在巴尔干半岛出事儿。”

“我喜欢《忠诚》。”

“他很有人情味。”

一个人站在莱文和对面铺子中间,举起一小张方方正正的纸来。他把这张纸放进嘴里,接着又举起另一张来。一个浪荡的女人在街对面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对着书店里的女人讲了几句话。那个男人把第二张纸又放进嘴里。

“他们说舰队……”

“他的作品令你思索。我喜欢他的就是这个。”

莱文想,如果排队的人开始移动,查姆里还不露面,我就得走了。

“报上有什么新闻吗?”

“没有什么新消息。”

站在路上的人从嘴里拿出纸团来,把它们撕开,折叠起来,又撕开。最后他把纸打开,变成一个圣乔治十字章,在寒风中瑟瑟抖动。

“他过去曾给反对活体解剖社团捐了一大笔款。米尔班克太太跟我讲过。她给我看了他的一张支票,上面有他的签字。”

“他真是有人道精神。”

“也是很伟大的作家。”

一对神情很快活的青年男女给变戏法的人鼓掌,这个人摘下帽子,开始沿着买票的队伍讨钱。一辆出租车在街的一头停下来,从车里面走出一个人。那人是查姆里。他走进书店,店里的女人站起身跟着他。莱文数了数身上的钱。他还有两先令六便士,另外就是那一百九十五镑失窃的钞票,一点儿用场也派不上。他把脸更深地埋在手帕后面,匆匆忙忙地站起来,像是突然觉得一阵不舒服似的。变戏法的人走到他眼前,把帽子向他擎过来。莱文看到那里面放着几便士的零钱和一个六便士、一个三便士的硬币,他非常羡慕。他愿意出一百镑来换帽子里的一点儿钱。他把那人粗暴地一推,匆匆走开。

街的另一头有个出租车停车场。莱文弯着腰靠墙站着,像是个病人,直到查姆里从书店里走出来。

莱文说:“跟着那辆车。”他感到如释重负地往车座上一躺。汽车转回去,驶过查令十字路、托特纳姆宫路和尤斯顿路。尤斯顿路上陈列着的自行车都收回屋子里去了,大波特兰路靠近这一段的二手车店主在系好领结,摆上一副疲惫不堪、暗无光泽的笑脸回家以前,正在匆匆地往肚子里灌一杯晚酒。莱文不习惯被人追捕。这明显好多了:追踪别人。

汽车的计程表也没有同他过不去。当最后查姆里先生绕过尤斯顿战争纪念碑,来到车站烟雾弥漫的入口时,他还富余一个先令。他非常不明智地把这个先令给了汽车司机。他还要等很长时间,手里的一百九十五镑钱却无法买一份三明治。查姆里先生带着两个搬运工先到行李房,把三个旅行包、一台手提打字机、一口袋高尔夫球棒、一个小公文包和一个帽盒寄存起来。莱文听见他在打听午夜十二点的火车从哪个站台发车。

莱文在候车大厅里斯蒂芬逊制造的第一辆机车——“火箭号”的模型旁边坐下来。他要好好思考一下。十二点的火车只有一趟。如果查姆里是去汇报,他的雇主一定是在北部某个烟雾弥漫的工业城市,因为在诺维治市以前火车是不停的。但是他马上又面对了这个抱着金饭碗讨饭吃的问题。他手里的钞票的号码已经通知给每一个地方,火车站售票处肯定也不例外。看起来,他对查姆里的追踪到了三号月台的入口处暂时就算进了死胡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