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章 第一个月(续)(第4/4页)

这群囚犯中的任何一个人,即便他自己是最糟糕的工人,甚至不敢对其他囚犯嘀咕,但是当我靠近他,他却觉得有权向我嚷嚷,并把我赶走,藉口说我妨碍他的工作。最后,他们当中的一个最繁忙的人毫不客气地直说:

“你在这里干什么,赶紧走开!没人叫你,你来干什么?”

“就是啊!”另一个人接着说。

“你最好去拿水壶,”第三个人对我说,“打点水到正在建造的房子里,或者到卷烟厂去,这里没你的事。”

我不得不站在一边,但当每个人都在工作时,你一个人明明站在旁边却插不上手,真有些不好受。但是,当我真的退开站在驳船旁时,立即有人喊道:

“看看这个人!这是什么人啊?不能做任何事情!简直一事无成!”

这一切自然是有目的的,当他们有机会来取笑一个有教养的人,有机会作弄一个前贵族,他们是非常开心的。

现在很明白我以前曾说的,入狱时,我的首要问题是如何做人,如何与这些人相处?我有一种直觉,就像现在这个工作一样,我经常会和他们发生冲突。但是,不管发生什么样的冲突,我决定不改变我的行动计划,有一部分计划我当时就已经决定了。我决意要生活得简单、理智。应该保持自己尽可能独立,不要特别努力去接近他们。但如果他们愿意和好,我也不会拒绝。我不怕他们的威胁和仇恨,如果可能的话,要装作不去理会他们,尤其是在他们活动的地方。对他们的生活习惯和习俗,也绝不让步。一句话,“绝不强己所愿,和他们同流合污。”我一眼就猜到,他们从一开始就鄙视我。我以后才确切证实,在他们看来,我仍然会在他们面前保持着高贵的贵族血统地位,养尊处优、装腔作势,对他们不屑一顾,每走一步就要故意哼一声。他们心目中的绅士就是这样。当然,他们会责骂我,但暗中还是会尊重我。这样的角色不适合我,我从来没有要做一个他们心目中的绅士。但我答应过自己,不作任何羞辱的让步,不在他们面前贬低自己受过的教育和思维方式。如果我要取悦他们、奉承他们、和他们熟稔,想出各种不同的方法来赢得他们的同情——他们立刻会猜到我这么做是出于恐惧和怯懦,他们就会更加蔑视我。阿—维姆就是一个例子,他去了少校那里,他们反而怕他。另一方面,我不想像波兰人一样,对他们表露冷淡、不可接近、礼貌的神情。我很清楚,他们现在鄙视我,是因为我想要和他们一样地工作,但是我知道,他们以后将会被迫改变他们对我的看法。而现在他们仍然认为,鄙视我是对的,因为我在工作中想讨好他们——这种想法使我非常难过。

晚上,在下午的工作结束后,我又回到监狱,劳累、疲惫以及极度的悲痛再次战胜了我。“在我的前面,还有数千个这样的日子啊!”我想,“都是一样的日子,都是一样的日子!”黄昏时分,我独自默默地沿着围栏,漫步在牢房前后。突然,我看到布林朝我跑来。布林是我们监狱里的一条狗。很久以前,它就住在监狱里,不属于任何人,把大家都看成是它的主人,吃着厨房里的剩汤残羹。这是一只相当大的狗,黑色毛皮上带白点的杂种狗,年岁不是很老,长着聪明的眼睛和毛茸茸的尾巴。从来没有人抚摸过它,也没有人注意过它。自第一天起,我就抚摸它,喂它面包。我抚摸它时,它站定在那里,亲切愉悦地看着我,轻轻摇动着尾巴。现在,它很长一段时间没看到我了——这么多年来我是第一个抚摸它的人,因此到处跑来跑去地找我,突然在牢房后看到我,吠叫着向我跑来。我真的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竟然亲吻它、摸它的头,它跳起来,把前爪搭在我肩膀上,开始舔我的脸。“这是命运送给我的朋友,这是我的财富!”我心想。以后每次我心里不舒服、感到痛苦、每次做完苦工回来的时候,我不去其他地方,首先就是领着它跑到牢房后面,它在我面前活蹦乱跳、欢乐地吠叫着。我抱着它的头,吻它,不停地吻它。这时有种甜蜜又带有苦涩的情感,紧紧地拧着我的心。我那时在想,愉快地在想,周围的世界都离开了我,现在它是这世上唯一爱我、恋我的朋友。我唯一的,忠实的朋友布林。


[17]图拉,莫斯科南部的工业重镇。

[18]指称乌克兰地区。

[19]波尔塔瓦,乌克兰境内城市。

[20]俄罗斯在西伯利亚的第一座移民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