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军部大厦塔尖(第3/4页)

不,那年秋天和冬天我们谈论的是别的事情。当时我非常痛苦。我们的浪漫爱情正在遭受极其糟糕的事情。你给了一个简单解释:“奥尔加开始意识到自己追求的是肉欲,而非激情,而列昂尼德则正相反。他们危险的拥吻让她兴奋,这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在她内心深处,还总有一块没有化开的疙瘩”——如此等等。你此处下笔仍然是一样的粗俗,自以为是。你对我们的爱情作何理解呢?到现在为止,我一直故意回避直接对它进行讨论。但是现在,如果不怕受你风格的影响,我不妨比较详细地描述一下它的热烈和潜藏的悲哀。是的,是有那么一个夏天,处处树叶沙沙作响,我俩骑着自行车沿着园中所有的蜿蜒小径莽莽撞撞地跑,要看看从不同的方向谁最先骑到那个环岛处,那里的红沙地上留下了我们坚硬轮胎的印迹,像扭动的蛇一般。那是在俄国的最后一个夏天,每一个活生生的日常细节冲着我们声嘶力竭地尖叫:“我是真的!我是现在!”只要这充满阳光的快活心情能够在表面上维持住,我们的爱情固有的悲哀就仅仅是迷恋不曾存在的过去而已。可是当卡佳和我重回彼得堡时,问题就出现了,留给我们的只有痛苦。那时彼得堡已经下了不止一场雪,街上的木板行道上盖了一层微黄色的东西——雪和马粪的混合物——没有这东西,我就描绘不出俄国的城市。

我现在能看见她了,穿着那件黑色海豹皮大衣,拿着个扁平的大暖手笼,穿着灰色的毛边靴,走在一条很滑的人行道上,两条细长的腿如踩着高跷一般。要么是穿着深色的高领连衣裙,坐在一张蓝色的矮沙发上,哭得太久之后,在脸上厚厚地补了妆。我每天傍晚步行到她家,半夜后返回,这时,在大理石般的夜色中,在星光灰白的寒冷天空下,我能认出一路上那些地标——总是一样的彼得堡高大建筑,传奇年代的孤独大厦,装点了夜里的荒凉,和所有的美一样,与行人若即若离。它看不见你,它在沉思,它无精打采,它的心思在别处。我总是自言自语,对着命运说,对着卡佳说,对着星星说,对着城堡的圆柱说。巨大的城堡心不在焉地耸立着,悄无声息。昏暗的街上传来零星的交火枪声,我无意间就会想到自己有可能被流弹击中,倒地而死,横卧在昏暗的积雪上,穿着雍容华贵的皮草外衣,圆顶高帽歪在一边,周围是古米廖夫或曼德尔施塔姆(9) 新诗集的白色平装本。这些书是我倒地时掉出来的,现在散落在雪地上,纸页几乎看不出来了。我这么想时还颇有一丝快感。要么有可能边走边哭边呻吟,自己劝自己说,是我自己不爱卡佳了,这么想时就赶紧绞尽脑汁回忆她的种种不好:虚伪,自以为是,空虚无聊,贴块掩饰粉刺的俏皮贴,没必要说法语的时候说法语,法语的小舌音发不地道,还时不时故意冒出来;她还有个顽固透顶的毛病,喜欢有爵位的蹩脚诗人;还有,每当我逼着她告诉我前一天傍晚她是和谁一起度过的,她就发脾气,两眼神情呆滞,这种事已经发生上百次了。我绞尽脑汁,寻思掂量,结果痛苦地发现我的爱,尽管承载着所有她的不好,却越发坚定,越陷越深,就算是肌肉似铁的役马来拉,也拽不出泥坑。下一个傍晚到来时,我又要通过街头水手把关的身份检查站(要查验各种文件才能允许我接近卡佳的心灵边缘,也只能到这一步,再往她心灵里走一步,文件就失效了),又要去盯着卡佳看。我先开口可怜巴巴地说几句后,她就变成个僵硬的大玩偶,突起的眼皮垂下,答话也像个瓷娃娃一般生硬。有一次,在一个值得记住的晚上,我要她给我一个老老实实的最后答复,她干脆一言不发,躺在长沙发上不起来,一动不动,镜子一般的眼睛里反射着蜡烛的火苗。在那段动乱的时期,蜡烛代替了电灯。我从头至尾听完她的沉默,站起来走了。三天后,我打发我的男仆给她送去一张字条,上面写道我要是不能再见她哪怕一面,我就自杀。于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照着红红的太阳,踩着嘎吱作响的雪,我们在邮局大街上会面。我默默地吻了她的手,然后整整一刻钟的时间里,没有一句话打破我们的沉默。我们走来走去,不远处,就在近卫骑兵大道的街头,站着一个模样极其可敬的男人,戴顶俄国羔皮帽,抽着烟,装作没事人一般。就在她和我默默地走来走去的时候,过去了一个小男孩,拉着一辆人力雪橇,上面铺着一条四边破破烂烂的毯子。站在街口的那个男人还在抽烟,这时候排水管里突然传来一阵嘎嘎声,接着吐出一块冰来。就在我们刚才见面的同一个地点,我像刚见面一样默默地吻了她的手,随后那只手永远溜回它的皮暖手笼里去了。

别了,我的痛苦,我的狂热,

别了,我的梦想。别了,我的疼痛!

沿着古老花园的小路

我们将永远不再相遇。

对,对:别了,如茨冈歌曲中唱的那样。一切都不论,你就是漂亮,毋庸置疑化地漂亮,如此讨人喜欢,令我痛哭,忽略了你短视的心灵,忽略了你想法的平庸,忽略了你一千次的小小背叛。我尽管一心一意爱你,可我对诗歌抱负太高,表达起感情来沉重而又模糊,说起话来喘气结巴,这些肯定让你讨厌,看不起。现在没有必要告诉你我后来经历了多少苦难,也没有必要告诉你我是如何将那张快照看了又看,照片上你的双唇光鲜,头发闪亮,漫不经心地看着我。卡佳,你现在为什么把一切搞得这么乱?

好啦,让我们平心静气地谈谈。随着一阵悲哀的嘶嘶声,空气从那个傲慢的橡皮胖子身上漏了出来。这封信刚开始时,这个橡皮胖子充足了气,胡闹一通。你,我亲爱的,真的不是躺在她小说吊床里的那个肥胖的女小说家,而正是昔日那个卡佳,有着卡佳那样得体的举止,有着卡佳的窄肩膀,一位模样好看、妆容精致的女士。这位女士傻乎乎地卖弄风情,编造出了一部毫无价值的书。想想吧,你甚至不容我们分手!在列昂尼德的信里,他扬言要枪毙奥尔加,她还与她未来的丈夫讨论这封信。那个未来的丈夫,充当了密探的角色,站在街角处,只要列昂尼德掏出他紧握在外套口袋里的左轮手枪,他就立即冲过去营救。他声泪俱下地恳求奥尔加不要去,边哭边不停地打断奥尔加冷静的话语。多么牵强的瞎编,太恶心了!写到结尾时,你让我加入了白军,在一次侦查巡逻时被红军俘虏,然后英勇就义,被一位身着“犹太黑衣”的人民委员打出的子弹击倒了,嘴里还念叨着两个叛徒的名字——俄罗斯和奥尔加。我要是还能看到你依然是十六年前的你,那我肯定会无比强烈地爱你,不惜付出痛苦的努力,把我们的过去从屈辱的监禁中解救出来,把你的形象从你自己笔下羞侮的酷刑架上解救下来!但老实说,我不知道我能否成功解救。说也奇怪,我的信有点像你匆匆背下的那些押韵诗文——记得这一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