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3/3页)

我从远处看见那一小堆黑色的岩石,阳光与海上的尘雾在它周围笼罩着一层耀眼的光晕。我一心想着岩石后那清冽的泉水。我挺想再听听泉水的潺潺声,挺想逃避太阳的炙烤与步行的劳顿,离木屋里妇女的哭泣远远的,得到一片阴凉的地方,好好休息休息。但当我走近时,却发现雷蒙的那个对头又已经回到那里了。

他只一个人。仰面躺着,双手枕在脑后,面孔隐在岩石的阴影中,身子露在太阳下。他蓝色的工人装被晒得直冒热气。我颇感意外。对于我来说,刚才打架的事已经了结,我后来就没有把它再放在心上。

他一看见我,稍稍欠起身来,把手伸进口袋。我呢,自然而然就紧握着衣兜里雷蒙的那把手枪。这时,那人又恢复原状躺下去,但仍把手放在口袋里。我离他还相当远,约有十来米。我隐约看见他的目光不时在细眯的眼皮底下一闪一闪。但更多的时候,我感到他的面孔在眼前一片燃烧的热气中跳动。海浪的声音更加有气无力,比中午的时候更为沉稳。太阳依旧,光焰依旧,一直延伸到跟前的沙滩依旧。已经有两个钟头了,白昼纹丝未动,已经有两个钟头了,白昼在沸腾着的金属海洋中抛下了锚。在天边,有一艘小轮船驶过,在我视野的边缘,我觉得它像是一个黑点,因为我一直正眼紧盯着那个阿拉伯人。

我想,我只要转身一走,就会万事大吉了。但整个海滩因阳光的暴晒而颤动,在我身后进行挤压。我朝水泉迈了几步,那个阿拉伯人没有反应。不管怎么说,我离他还相当远。也许是因为他脸上罩有阴影,看起来他是在笑。我等他作进一步反应。太阳晒得我脸颊发烫,我觉得眉头上已聚满了汗珠。这太阳和我安葬妈妈那天的太阳一样,我的头也像那天一样难受,皮肤底下的血管都在一齐跳动。这种灼热实在叫我受不了,我又往前走了一步。我意识到这样做很蠢,挪这么一步无助于避开太阳。但我偏偏又向前迈出一步。这一下,那阿拉伯人并未起身,却抽出了刀子,在阳光下对准了我。刀刃闪闪发光,我觉得就像有一把耀眼的长剑直逼脑门。这时聚集在眉头的汗珠,一股脑儿流到眼皮上,给眼睛蒙上了一层温热、稠厚的水幕。在汗水的遮挡下,我的视线一片模糊。我只觉得太阳像铙钹一样压在我头上,那把刀闪亮的锋芒总是隐隐约约威逼着我。灼热的刀尖刺穿我的睫毛,戳得我的两眼发痛。此时此刻,天旋地转。大海吐出了一大口气,沉重而炽热。我觉得天门大开,天火倾泻而下。我全身紧绷,手里紧握着那把枪。扳机扣动了,我手触光滑的枪托,那一瞬间,猛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一切从这时开始了。我把汗水与阳光全都抖掉了。我意识到我打破了这一天的平衡,打破了海滩上不寻常的寂静,在这种平衡与寂静中,我原本是幸福自在的。接着,我又对准那具尸体开了四枪,子弹打进去,没有显露出什么,这就像我在苦难之门上急促地叩了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