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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多了,对不起。”堇道歉。

“哪里。只是我表达不好。”

这个话题在两人之间再未提起。

敏在事务所里禁烟,不喜欢别人当着自己的面吸烟,所以堇开始工作后不久便决心戒烟,但进展颇不顺利,毕竟以往一天吸两包万宝路来着。此后过了一个月,她像被剪掉长拖拖大尾巴的动物似的失去了精神平衡(虽然很难说这本是赋予她性格特征的一项资质)。理所当然,她时不时深更半夜会打来电话。

“想的全是烟。睡不实,一睡就做恶梦,不争气的便秘也来了,书看不下去,文章更是一行也写不出。”

“这情形戒烟时谁都要碰上,多多少少,一时半时。”我说。

“说别人怎么说都容易。”堇接道,“首先你生来就没吸过烟,不是吗?”

“如果说别人都不容易,这世界可就阴冷透了危险透了。”

堇在电话另一端久久沉默,东部战线的亡灵们搬来的那种滞重的沉默。

“喂喂,”我招呼道。

堇这才开口道:“不过说实在话,我写不出东西恐怕不完全是戒烟的缘故。当然那是其中一个原因,但不全是。或者说戒烟似乎成了一种辩解——‘写不出来是戒烟的关系,没办法啊’。”

“所以格外气恼?”

“算是吧。”堇少见地坦率承认。“而且不光是写不出来,最叫人不好受的,是对于写作这一行为本身不能像以前那样充满自信了。回头看一下前不久写的东西也觉得毫无意思,连自己都不得要领,不知想要说什么,干巴巴的。感觉上就像从远处看刚刚脱下的臭袜子一下子掉在地板上。想到自己花那么多时间和精力特意写这种货色,话都懒得说了。”

“那种时候,只要半夜三点多打电话,把坠入平和而有符号意味的梦乡的某个人象征性地叫起来就行了嘛!”

“我说,你可曾感到迷惘:不知自己所做的对还是不对?”

“不迷惘的时候反倒少有。”我说。

“真的?”

“真的。”

堇用指甲“喀喀”叩击前门牙。这是她想东西时的坏毛病之一。“说实在的,这以前我压根儿没有那种迷惘。倒不是说对自己有信心或坚信自己有才华什么的,不是那样。我也没傻乎乎傻到那步田地。我晓得自己做事虎头蛇尾、我行我素。但迷惘不曾有过。误差虽然多少有,但总体上还是相信自己在朝正确方向前进。”

“迄今为止是幸运的哟,”我说,“单纯而又单纯,就像插秧时节喜降甘霖。”

“或许。”

“可是最近不然。”

“是的,最近不然。不时觉得自己过去一直在干驴唇不对马嘴的事,心里怕得不行。半夜做梦活龙活现的。猛然睁眼醒来,好半天搞不清那是不是现实——这种事是有的吧?正是这样一种感觉。我说的,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有可能我再写不出小说了,近来常这样想。我不过是到处成群结队的不谙世事的傻女孩里的一个,自我意识太强,光知道追逐不可能实现的美梦。我恐怕也该赶快合上钢琴盖走下舞台才是,趁现在为时不晚。”

“合上钢琴盖?”

“比喻。”

我把听筒从左手换到右手。“我可是坚信不疑,你不信我也信:你总有一天会写出光彩夺目的小说来。这点从你写完的东西里看得出来。”

“真那样认为?”

“打心眼里那么认为,不骗你。”我说,“这种事情上我是不说谎的。以前你写的东西里边有很多部分光芒四射,给人以深刻印象。例如看了你描写的五月海边,就能听到风声,就能嗅到潮汐味儿,就能在双臂感觉到太阳的丝丝暖意。再例如读了你描写的笼罩着香烟味儿的小房间,呼吸就真的变得不畅,眼睛就开始作痛。而这类活生生的文章并不是谁都能写出来的。你的文章中有自然而然的流势,就像文章本身在呼吸在动一样。只是眼下还没有浑融无间地连成一体,大可不必合上钢琴盖。”

堇沉默了十五至二十秒。“不是安慰,不是仅仅鼓励什么的?”

“不是安慰不是鼓励,是显而易见的强有力的事实。”

“一如伏尔塔瓦河?”

“一如伏尔塔瓦河。”

“谢谢。”

“不客气。”我说。

“你这人,有时候还真亲切得不得了,就像圣诞节和暑假和刚出生的小狗仔遇在一起似的。”

我又支支吾吾地道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受人夸奖的时候我总是这样。

“偶尔我心里犯嘀咕,”堇说,“你不久也要同某个地地道道的女人结婚,把我忘得干干净净的。那一来,我半夜可就不能随心所欲地打电话了。是吧?”

“有话光天化日下打嘛。”

“白天不行的。你还什么都不明白啊!”

“你才什么都不明白。世上绝大多数人都在太阳下劳动,半夜里熄灯睡觉。”我抗议道。但这抗议听起来颇有在南瓜地正中央小声自言自语的牧歌韵味。

“最近报纸上报道来着,”堇压根儿没理会我的发言,“喜欢同性恋的女性,一出生耳朵里一块骨头的形状就同一般女性的有着决定性差异。骨头很小,名称挺不好记的。就是说,同性恋不是后天倾向,而是遗传性质。是美国医生发现的。他出于什么缘由搞这项研究自然不好判断,但不管怎样,那以来我就开始耿耿于怀了,总琢磨耳朵里那块惹是生非的骨头,琢磨我那块骨头是什么形状。”

我不知说什么合适,遂默不作声。广大无边的平底锅里洒上新油时那样的沉默持续好一阵子。

我开口道:“你在敏身上感觉到的是性欲这点不会有错?”

“百分之百没错。”堇说,“一到她面前,耳朵里的骨头就咔咔作响,像用薄贝壳做的风铃。而且有一股想被她紧紧搂抱的欲望,想把一切都交付给她。如果说这不是性欲的话,我血管里流淌的就是番茄汁。”

我“唔”了一声。无法回答。

“这么一想,以前好多问题就不难得出答案——为什么我对同男孩做爱没兴致啦,为什么毫无感觉啦,为什么老是觉得自己和别人哪里不一样啦……”

“谈一点意见可以吗?”我问。

“当然可以。”

“以我的经验而言,过于顺利地解释一切——道理也好理论也好——其中必有陷阱。有一个人说过,如果用一本书就能解释,那么还是不解释为好。我想说的是:最好不要太急于扑到结论上去。”

“记住就是。”堇说罢挂断电话,挂得未免唐突。

我在脑海中推出堇放回听筒走出电话亭的情景。钟的时针指在三时半。我去厨房喝了杯水,折回床上闭上眼睛。但睡意迟迟不来。拉开窗帘,白光光的月如懂事的孤儿一般不声不响地浮在夜空。看来怎么也睡不成了。我新做了杯浓咖啡,把椅子移到窗边坐下,吃了几片夹有奶酪的咸饼干,然后一边看书一边等待黎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