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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一到十点,她便坐在书桌前,摆在眼前的是满满一壶热咖啡、大号麦当劳杯(过生日时我送的,绘有斯纳弗金的画)、一盒万宝路烟和玻璃烟灰缸。文字处理机当然有,一个键表示一个字。

房间里一片岑寂。脑海如冬日夜空般历历分明,北斗七星和北极星在固定位置闪烁其辉。她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写,有许许多多的故事要说。若在哪里捅一个准确无误的出孔,炽热的激情和奇思妙想必定会如岩浆鼓涌而出,睿智而全新的作品源源不断诞生出来,人们将为“具有旷世奇才的新巨匠”的闪电式登场而瞠目结舌,报纸的文化版将刊登堇面带冷峻微笑的照片,编辑将争先恐后拥来她的宿舍。

然而遗憾的是这样的事没有发生。事实上堇也没有完成过一部有头有尾的作品。

说实话,任凭多少文章她都能行云流水般写出,写不出文章的苦恼同堇是不沾边的。她能够将脑袋里的东西接二连三转换成词句。问题是一写就写过头了。当然写过头砍掉多余部分即可,可是事情没那么简单。因为她无法准确找出自己所写文章哪部分对整体有用、哪部分没用。第二天堇读打印好的东西时,感觉上既好像全部必不可缺,又似乎一律可有可无。有时陷入绝望的深渊,将眼前所有原稿一撕了之。若值冬夜房间又有火炉,真可能像普契尼的《绣花女》那样用来取一会儿暖,可惜她的单间宿舍里根本没有什么火炉。别说火炉,电话都没有,甚至能把人照完整的镜子都没有。

每到周末,堇就挟着写好的原稿来我宿舍,当然仅限于未惨遭屠戮的幸运原稿。但仍有相当分量。对堇来说,能够看自己原稿的人,这偌大世界上唯我一人。

大学里我比她高两年级,加之专业不同,我们几乎没有相接点,只是一个偶然机会才使我们亲切交谈起来。五月连休过后的星期日,我在学校正门附近的汽车站读从旧书店找来的保尔·尼赞的小说。正读着,旁边一个矮个子女孩踮起脚往书上看,问我如今怎么还读什么尼赞,口气颇有吵架的意味。那情形像是想把什么一脚踢开,却无可踢的东西,只好向我发问——至少我是这样感觉的。

说起来,我和堇两人倒是意气相投。两人都如呼吸空气一般自然而然地热衷于阅读,有时间就在安静的地方一个人没完没了地翻动书页。日本小说也好外国小说也好新的也好旧的也好前卫也好畅销也好——只要是多少能使心智兴奋的,什么书都拿在手里读。进图书馆就泡在里面不出来,去神田旧书街可以耗掉一整天时间。除了我本身,我还没碰上如此深入广泛而执着地看小说的人,而堇也是一样。

她从大学退学的时候,正好我从那里毕业出来。那以后堇也每月来我住处两三次。我偶尔也到她房间去,但那里容两个人显然过于狭小,因此她来我住处的次数要多得多。见面仍谈小说,换书看。我还时常为堇做晚饭。一来我做饭菜不以为苦,二来堇这个人若让她在自己做和什么也不吃之间选择,她宁愿选择后者。作为回礼,堇从打工的地方带来很多很多东西,在药品公司仓库打工时带来了六打避孕套,估计还剩在我抽屉的最里端。

堇当时写的小说(或其片断)并非她本人认为的那么糟糕。当然她写东西还没有完全上手,风格看上去也欠协调,好比兴趣和疾病各不相同的几个旧式妇人聚在一起不声不响地拼凑成的百衲衣。这种倾向是她本来就有的抑郁症造成的,有时候难免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更不妙的是,堇当时只对写十九世纪式的长卷“全景小说”感兴趣,企图将关系到灵魂和命运的所有事象一古脑儿塞入其中。

不过,她写出的文章——尽管有若干问题——仍有独特的鲜度,可以从中感受到她力求将自己心中某种宝贵的东西一吐为快的直率心情。至少她的风格不是对别人的模仿,不是靠小聪明小手段拼凑成的。我最中意她文中的这些部分,将这些部分中所具有的质朴的力剪下来强行填入整洁雅致的模型中的做法恐怕是不正确的,她还有充分的时间由着自己东拐西拐,不必着急。常言说得好:慢长才能长好。

“我满满一脑袋想写的东西,像个莫名其妙的仓库似的。”堇说,“各种各样的图像和场景、断断续续的话语、男男女女的身影——它们在我脑袋里时,全都活龙活现、闪闪生辉。我听见它们喝令我‘写下来!’而我也觉得能产生美妙的故事,能到达一个新的境地。可是一旦对着桌子写成文字,我就知道那宝贵的东西已经荡然无存。水晶没有结晶,而作为石块寿终正寝了。我哪里也去不成。”堇哭丧着脸,拾起二百五十个左右的石子朝水池扔去。“或许我本来就缺少什么,缺少当小说家必须具备的关键素质。”

沉默有顷。深重的沉默。看来她是在征求我凡庸的意见。

“中国往昔的城市,四面围着高高的城墙,城墙上有几个壮观的大门。”我想了一会说道,“人们认为门具有重要意义。人们相信不但是人从门出出入入,而且城市的灵魂也在其中,或者应在其中,正如中世纪欧洲人将教会和广场视为城市的心脏一样。所以中国至今还存留好几座雄伟的城门。过去中国人是怎样建造城门的你可知道?”

“不知道。”堇说。

“人们把板车拉到古战场上去,尽量收集散在或埋在那里的白骨。由于历史悠久,找古战场没有困难。接下去就在城的入口处修建嵌入那些白骨的非常高大的城门——他们希望通过祭奠亡灵而由死去的将士守护自己的城市。但是,仅仅这样是不够的。门建成之后,还要领来几只活狗,用短剑切开喉咙,把热乎乎的狗血泼在门上。于是干枯的白骨同新血混在一起,赋予古老的亡魂以无边法力。他们是这样认为的。”

堇默默地等待着下文。

“写小说也与此相似。无论收集多少白骨、建造多么壮观的城门,仅仅这样小说也是活不起来的。在某种意义上,故事这东西并非世上的东西。真正的故事需要经受联结此侧与彼侧的法术的洗礼。”

“就是说,我也要从哪里找来一只属于自己的狗才行,是吧?”

我点点头。

“而且必须喷以热血?”

“或许。”

堇咬着嘴唇思索了半天。又有几颗可怜的石子给她投进池去。“可能的话,不想杀害动物。”

“当然是一种比喻,”我说,“不是真要杀狗。”

我们一如往常地坐在井头公园的长椅上。是堇最中意的长椅。池水在我们前面铺陈开去。无风。落在水面的树叶仿佛紧紧贴在那里似的浮着不动。稍离开些的地方有人升起篝火。空气中夹杂着开始走向尾声的秋的气息。远方的声响听起来分外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