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蒂(第2/3页)

“他们把我的孩子带到哪里去了?”我虚弱地问。我的嘴像是棉花,说出的话有气无力。我喊不出来。我无精打采地晃了晃手铐,想下床。

“这是为你好,”那个女人说着拉过一把扶手椅,坐到我的床边,“有人照顾你,海蒂。你很安全。孩子也安全。”我不知道是因为她同情的话语还是我实在太累太绝望,总之,我开始抽泣。她从床头柜上抽出两张面巾纸,然后三张,擦我的脸,因为我自己的手够不到。一开始,我想避开她,我不想让陌生人碰我,但是我发现自己竟然迎上去,走进她温暖的手掌里,走进柔软的面巾纸里。

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可是我马上就忘了,只记住了最前面的头衔“医生”。但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医生,她既没穿白大褂也没挂着听诊器,更没有秃头。

“我们只是想让你感觉舒服一些,就这样。”她说,声音温和,让人听着舒服。她拿纸巾擦干我脸上的泪水。她的手带着一股蜂蜜和香菜的味道,这让我想起妈妈的菜。我的思绪回到童年:在家里,我们四个人围坐在敦实的餐桌旁。妈妈、爸爸、哥哥和我。我的回忆定格在爸爸身上,爸爸死了。我眼看着棺材被送到地下,我的手里还捧着淡紫色的玫瑰花。妈妈站在旁边,坚忍地看着我在被雨水冲刷过的墓地里支离破碎。或许她在等——我猜——难道有另一种可能?我是那个看着的人,等着妈妈支离破碎?

我渴望伸手摸到他的婚戒,我要把爸爸的结婚戒指攥在手心里,用我的手指包裹住那条黄金项链,但是我却被固定在床上一动不能动。

“我的孩子在哪里?”我再问。她只是说她很安全。

她主动地说起她的孩子。三个,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女孩叫玛吉,只有三个月大。我这才注意到,她原本瘦小的骨架上还留有没有完全退去的孕期肥胖。这个话题使我们之间的对话简单起来,让我更轻松地袒露了埋藏在心中已久的秘密。

露比、朱丽叶,露比、朱丽叶,然后我想起了那个著名的鲁宾的花瓶。

我们聊起了那些失眠的夜晚和我的身心疲惫。我告诉她朱丽叶还不能睡整宿觉,但是我的脑子昏昏沉沉的,很迟钝,我的话都钻进了天上的云层里。我告诉她婴儿生病了——尿路感染——安慰一个病痛的孩子更是难上加难。这个友善的女人点头表示赞同。她说她的玛吉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出生几天就必须接受手术。那时,我知道这个医生听懂了。她理解我在说什么。

再往后,她问起杨柳,和另一个女人不一样,比她和蔼,比她体贴。她问她什么时候走的,为什么走。“她为什么走?”她问了,所以我告诉她。我给她讲了我爸爸的婚戒和那条金项链的故事。还有我记得我把项链挂在复古红的金丝鸟挂钩上,可是后来去看的时候却空空如也。

不对,我想,我又拼命地拽着被锁在床上的手,我想亲眼看见项链在我的脖子上,在它该在的地方。我请那位女士帮忙,看看我爸爸的婚戒是不是在金项链上,但是她扒着我的病号服看过之后告诉我没有项链,没有结婚戒指。

我的脑子开始回放,可是隔着雾气,怎么也看不清楚。仿佛我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角色的名字和电影名都忘记了,但是电影的片段却散落地存留在我的记忆深处:经典对话、恋爱的场面、激情的対吻……

在我的电影里,我托着两粒椭圆形的白药片站在床边,看着佐伊拿起来闭着眼扔进嘴里,吞下去,然后使劲喝水。我回到浴室,把药放回一直开着的药橱里,我一眼看见“安眠药”几个字,挨着止痛片和抗组胺。然后,我轻手轻脚地关上门。

“你为什么不报警?”我讲到结婚戒指的时候,那个女人这样问。我耸耸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报警。

但是,我知道,不是吗?

我回到我的电影里,关上放药的柜子门,观察了一下佐伊,她吃了我的安眠药而不是抗组胺,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今晚不会醒了。然后,我想起一句话,那天晚上总是出现在我脑子里的一句话:没人知道黑夜会带来什么。

我看见自己从脖子上摘下金项链,准备挂在金丝鸟上,但是我没有。我停顿了一下,把它攥在了手心里,然后回到主卧,亲了佐伊的额头一下,走了出去。

我走进客厅,看见杨柳坐在椅子里,我的朱丽叶躺在地板上熟睡。我开始收拾剩饭剩菜,我看见,在我模糊的记忆中——或者根本不是记忆,而是白日梦,是幻想——我把剩面条倒进塑料垃圾袋的时候,我从远处看见,挂着婚戒的金项链从我的手里滑进垃圾袋,和变硬的意大利面还有血红的面酱混在一起,我拎起塑料袋走出去,扔进垃圾道。

但是,不是,我想,我不停地摇头。不是这样的,这不是真的。

杨柳拿了我爸爸的戒指。她杀死了那个男人,接着偷了我爸爸的婚戒。她是杀人犯,是小偷。

“还有吗?”那个女人看着我从左到右、像老爷钟的钟摆一样晃脑袋的时候问,“你能猜到杨柳去哪儿了吗?”

不可能。杨柳拿走了戒指,我记得当时,我坐在浴缸边上,开着水龙头为了不让佐伊听见我的哭声。我抬头发现挂钩上什么也没有,我给克里斯打电话,却是白费力气,他忙着和卡西迪·克努森纠缠在一起,没空接我的电话。

我搞不清哪个是事实,哪个是虚构,是幻想还是现实。我告诉她不能,我不知道杨柳去哪儿了。我呼喊着,突然我特别特别地想爸爸,想让他摸着我的头告诉我一切都会好的。

杨柳、露比、佐伊和朱丽叶,鲜血、尸体和还没出生就被从我的子宫里取走的婴儿一下子全都向我扑过来。

那时,是她,那个善良的女人,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是记不住她的名字,伸出手,轻抚着我的头顶,像爸爸那样,她说一切都会好的。我想问:“是爸爸吗?”

我知道如果我用爸爸的名字称呼她,她会怎样看着我,会说些什么。

“我们会查清楚的。”她向我承诺,她的话让我感到柔软,她舒缓的语气让我彻底放松。我闭上眼睛,任凭它们带我回到睡梦里。

克里斯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房间里只有一扇窗,窗外的世界一片漆黑。

“你叫他们来的,”我颤抖地说,克里斯要对这个完全混乱的局面负责。是他让他们带走了朱丽叶,我的朱丽叶。“你叫警察来的!”我对着他大喊大叫,然后又破口大骂。我试图从床上起来,扑到他身上,但是没用,我还被捆着,我的手还被锁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