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柳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那所房子,”我说,“那真是第一次。”

我告诉弗洛雷斯夫人,约瑟夫和艾萨克出门之后,马修来了,还拿着一双旧运动鞋。他告诉我必须穿上它,而且帮我系鞋带,因为他要带我走,我不能光着脚走。

我不知道他从哪儿找来的这双鞋,我没问。我也没问他运动衫是哪儿来的。那是一件橘色的握手服,他帮我穿上。

“我们去哪儿?”我问。我总共问了三次,这是第一次。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说。我们迈出了奥马哈家的大门。

“你说你一直没出过那所房子,几年?六年?”弗洛雷斯夫人怀疑地问。她在冒着热气的杯子里放进一个茶包,上下抖动,像悠悠球一样上一下,下一下,她没有耐心等待茶包在水里溶解。

妈妈也爱喝茶,绿茶。闻到弗洛雷斯夫人的茶香,我一下想起妈妈,她曾信誓旦旦地说绿茶抗癌和预防心脏病,还可以防衰老。

遗憾的是它没能阻止蓝鸟在公路上翻跟头。

“是的,夫人。”我回答,极力避开她灰色的眼睛,那双眼睛把我当作骗子。“至少,那是我第一次出去,”我说,“除了后院。”那也是很少的。

“你觉得那是一个坏主意?”弗洛雷斯夫人问。

我的思绪回到马修和我离开奥马哈家的那天。我告诉她那天很冷,是秋天。天空的云层很厚。

马修带我离家出走的第一天历历在目。

“你告诉马修了吗?你告诉他那是个坏主意了吗?”

“没有,夫人。”

她把茶包提出来,放在餐巾纸上。“那么,为什么没有,克莱尔?如果你知道这个建议不好,你为什么不和马修讲?”她问。我不自觉地耸耸肩。

我记得我紧挨着马修走路,我害怕待在外面。我害怕看见树木在风中摇摆,我害怕汽车疾驰而过,我只在卧室的窗口看见过汽车。自从六年前,约瑟夫和米利亚姆把我带回他们家之后,我再也没坐过汽车。对我而言,汽车是可怕的。爸爸妈妈死于汽车。也是汽车让我到了那儿,到了约瑟夫和米利亚姆的家。

我记得马修拉着我的袖子过马路。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所房子。从外面看,那所房子最漂亮,最特殊。它不是小区里最新的房子,但是无论如何是最迷人的:干净的白墙,黑色的百叶窗,屋外一圈灰色的石头。前门是红色的。

我从来没在这个角度看过那所房子,从外面看,从正面看。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害怕。

接着,我撒腿就跑。

“等一会儿,等一会儿。”马修说。他抓住我的衬衫不让我跑。运动鞋又大又沉,我的双脚仿佛赘着十斤重的东西。我不习惯穿鞋。在屋里,我都是光着脚走路。“急什么?”马修问。我面对他。他看见我眼里的恐慌和惊吓,看出我在颤抖。“怎么了,克莱尔?怎么了?”

我告诉他我怕车,怕云,怕在十一月的寒风中抖动的秃树枝,怕在各家窗帘后窥视我的孩子,怕有骑自行车和拿粉笔的孩子,怕他们起的绰号“白痴”“呆子”。

然后,马修拉起我的手,他从来没这样做过。我小时候只有妈妈拉着我的手,后来很长时间再没有人拉着我的手。那种感觉真好,马修温暖的手握着我冰凉的手。

马修领着我继续走,走到街区的拐角处,把我拖到一个有趣的蓝牌子下。“这是我们的车站。”他说。我不明白什么意思。车站?但我还是跟着他挨着那个牌子站了很长时间。那里还有其他人,其他围着牌子转悠的人,都在等待。

马修松开我的手,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硬币。这时,十一月的冷风怒号,撕扯着我的头发。一辆汽车呼啸而过,车载音乐震耳欲聋,让人崩溃。我突然感觉不能呼吸,在阴冷的空气里我要窒息了,好像所有人都看着我。看不见的东西不会伤害你,我提醒自己。我靠在马修身上,努力摆脱阴冷的空气、吵人的音乐和冰冷的眼神。

一辆大公交车——白蓝相间的车身,漆成黑色的车窗——驶进我们面前的车站。马修说:“我们的车。”我们和其他人一起迈上巨大的台阶。马修看见了我的犹豫不决,说:“来吧,没人伤害你。”他先带我顺着脏乱的通道走到一个蓝色的硬椅子边,让我坐下,然后把一把硬币投进一个机器。公交车东倒西歪地前进,我感觉自己要从座位上掉下去,摔在肮脏的地面上。我盯着地面,看见一个往外流苏打水的易拉罐、一张破糖纸和鞋底带上来的烂泥。

“我们去哪儿?”我又问了一次。他还是回答:“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公交车在拥挤的马路上左摇右摆,我在硬塑料椅子上忽前忽后。每一站都上来更多的人,直到再无立脚之地。

我害怕的时候总是想妈妈,想她黑色的长发和蓝色的眼睛。回忆奥加拉拉,搜集所有的记忆碎片。最近能想起来的越来越少了,比如坐在西夫韦超市购物车里,看着上一个人扔在购物筐里的购物清单,纸上墨迹斑斑,蓝色笔道像波浪一样,我一个字也不认识,那时莉莉也坐在车里。我记得我咬了一口熟透了的桃子,桃汁顺着我的下巴往下流,我和妈妈哈哈地笑;我们住的活动房后有一棵大橡树,它的树荫几乎遮住了整个后院,我们坐在树下,给妈妈念那些供大人消遣的书。

“既然你那么害怕,为什么不告诉马修你不想走呢?”

我看着露易丝·弗洛雷斯咬了一口曲奇饼干,开始思考她的问题。我害怕的事情很多。我害怕外面的人,更害怕约瑟夫发现我们走了。我知道约瑟夫去上班了,知道艾萨克放学以后通常要去打工,但我还是担心。米利亚姆呢?哦,我在的时候她都不知道,我走了她也不会知道。就算这样,我还是害怕。

那么我为什么没有告诉马修我不想走呢?非常简单。我真的想走。我害怕,但同时也很兴奋。我很长时间没有走出那所房子了。那时我已经十四五岁了。六年来,我最大的愿望是爸爸妈妈活过来;第二个愿望是把莉莉接回来,我的莉莉;第三个愿望就是走出去。六年里,我最信任的人就是马修,我从没那么信任过一个人,比对安布尔·阿德勒夫人还信任。她曾经和警察一起到奥加拉拉的家通知莉莉和我,我们的亲人死了。她一脸真诚,跪在复合地板上,带着最善良的微笑对我承诺一定给我们找一个好归宿。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她说谎。她也认为她兑现了承诺。

但是马修不一样。如果马修说没问题,就是没问题。如果他说没人能伤害我,就是没人能伤害我。可是这不代表当我们从蓝白相间的汽车换上另一辆车,然后再换上另一辆车的时候我就不害怕了。我使劲地回忆有关妈妈的点点滴滴(达尔夫人和她的牛,妈妈做的香蕉蛋黄酱三明治的味道,还有她不管吃什么总是先咬掉外面的皮,留着里面的馅——她称它们为“内脏”——的吃相),因为这样可以打消那些把我吓得半死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