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那里边可能含有的不自然要素(第2/3页)

我默默听着免色的话。

“不过刚才也说了,一九三八年夏秋之间发生在维也纳的纳粹高官暗杀未遂事件没找到正式记录。想来这是不可思议的事。因为,如果实际存在那样的暗杀计划,希特勒和戈培尔(3) 势必大肆宣传,在政治上加以利用,一如水晶之夜(Kristallnacht)那次。水晶之夜知道的吧?”

“大致情形。”我说。过去我看过以那一事件为题材的电影。“德国驻巴黎大使馆的工作人员被反纳粹的犹太人枪杀,纳粹利用这一事件在德国全境掀起反犹太暴动,很多犹太人经营的商店被毁,很多犹太人被杀害。事件名称来自窗玻璃被打碎时飞溅的玻璃片像水晶一样闪光。”

“说得不错。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发生的事件。德国政府声称是自发性蔓延开来的暴动,其实是戈培尔主导的纳粹政府利用暗杀事件有组织策划的暴行。暗杀犯赫舍·格林斯潘为抗议自己的家人在德国作为犹太人惨遭迫害而犯此罪行。最初企图杀害德国大使,未果,于是代之以开枪击毙所见大使馆工作人员。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被枪杀的大使馆工作人员拉特因有反纳粹倾向而受到当局监视。不管怎样,假如那一时期的维也纳有暗杀纳粹要人那样的计划,毫无疑问会开展同样的宣传,并以此为借口对反纳粹势力进行更严厉的镇压。至少那一事件不至于被悄然埋葬在黑暗之中。”

“之所以未能公开,是因为有某种不能公开的情由吧?”

“事件实有其事似乎可以断定。但被认为参与暗杀计划的人大部分是维也纳的大学生。他们一个不漏地被逮捕判刑或被杀害了。估计是为了灭口。另一种说法是,抵抗组织的成员中也有纳粹高官自己的女儿参加,这也是事件被封而不宣的一个原因。但真伪无法确认。战后出现几种证言,而那些外围性证言有多大程度的可信性,都还不足以确定。顺便说一句,那个抵抗组织的名称叫‘坎德拉(candela)’。拉丁语,意为照亮地下黑暗的蜡烛。日语的‘カンテラ’即由此而来。”

“事件当事者一个不剩地全都被杀害,这意味活下来的只有雨田具彦一人。是这样的吧?”

“估计是那样的。战争即将结束时根据中央保安总局的命令,有关事件的秘密文件全被烧毁,无一幸存,其中的史实被彻底埋葬在历史的黑暗之中。如果能向幸存的雨田具彦问一下当时的详情就好了。时至现在,肯定很困难了吧!”

我说很困难了。关于这一事件,雨田具彦迄今概不想谈。如今他的记忆已彻底沉入忘却泥潭厚厚的泥底。

我向免色道谢挂断电话。

雨田具彦即使在记忆确凿的时候也守口如瓶。想必有不能开口的某种个人理由。或者离开德国时被当局严令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必须保持沉默也未可知。但他留下了《刺杀骑士团长》这幅作品作为终生保持沉默的替代。将他不能诉诸语言的事件真相或者将相关情思意绪寄托在这幅画中也有可能。

翌日晚免色来了电话。说秋川真理惠在这个星期日十点来我这里,已经说定了。上次也讲过,姑母陪同过来,免色第一天不出现。

“过些日子等她多少习惯你的作业的时候我再露面。起初她想必紧张得很,所以觉得我恐怕还是不打扰为好。”他说。

免色的语声极为罕见地激动得异乎寻常,以致我也好像有些忐忑不安。

“是啊,可能还是那样好些。”我应道。

“不过细想之下,分外紧张的可能反倒是我。”免色略一踌躇,而后公开秘密似的说道,“上次我想也说了,到现在为止我一次——哪怕一次——也没靠近过秋川真理惠,只是从远处见过。”

“不过你若是想靠近,那样的机会恐怕是找得到的吧?”

“嗯,那当然。只要有意,机会任凭多少都应该找得到。”

“可你到底没那么做。为什么呢?”

免色反常地花时间斟酌词句:“因为近在眼前看着活生生的她,自己也无法预料会在那里想什么、说出怎样的话来。所以过去一直刻意回避靠近她,而仅以隔一条山谷用高性能双筒望远镜远远而又密切地看她为满足——你认为我的想法是扭曲的?”

“不认为特别扭曲。”我说,“只是多少有些费解。但这回反正是下决心在我家实际见她的了,是吧?这又是为什么呢?”

免色沉默片刻。“那是因为有你这个人在我们中间作为不妨说是中介者而存在。”

“我?”我愕然说道,“可为什么是我?这么说或许失礼,你对我几乎不了解,我对你也了解不了多少。短短一个月前我们刚认识。而且只是隔着山谷相对而居,生活环境也好生活方式也好,那真可谓从一差到十。而你为什么那么信任我、向我公开若干个人秘密呢?看上去你并不像轻易暴露自己内心的人……”

“说的对。我这个人,一旦有什么秘密,就把它锁进保险柜,钥匙吞进肚里。基本不找人商量或一吐为快。”

“然而你对我——怎么说好呢——在一定程度上以心相许。为什么这样?”

免色略一沉吟。“很难说清楚。作为感觉,好像从最初见面那天开始,我身上就产生了一种对你可以不设防那样的心情,几乎从直觉上。后来目睹你为我画的肖像画,那种心情就更加变得难以动摇。心想此人足可信赖,此人有可能以自然而然的方式直接接受我对事物的看法想法,哪怕不无奇妙或乖戾的看法想法。”

不无奇妙或乖戾的看法想法 !

“承蒙这么说,我非常高兴。”我说,“可无论如何我都不认为自己能理解你这个人。不管你怎么想,你都是超出我理解范围的人。老实说,有关你的许多事都让我切切实实感到吃惊,有时为之失语。”

“可你不想对我做出判断,不是吗?”

那么说来,的确是那样。我一次也不曾试图比照某种标准对免色的言行和生活方式做出判断。既不特别欣赏,又不予以批评。只是失语而已。

“或许。”我承认。

“我下到那个洞底时的事记得吧?一个人在那里待了一个小时那件事?”

“当然记得,清清楚楚。”

“把我往黑暗潮湿的洞里一扔了之——你当时丝毫没有这个念头。原本可以做到,而你脑袋里全然没有浮现出这样的可能性,哪怕一闪之念。是这样的吧?”

“是的。不过免色先生,一般人都不至于有那么做的念头的。”

“真能说得那么绝对?”

那么说也没办法回答。别人心底想的什么,我根本无从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