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假如表面似乎阴晦(第3/3页)

还有一点,画肖像画时,我自始至终贯彻自己的做法。首先,我不以实有人物为模特作画。接受委托之后,我必定同Client(肖像画要画的人物)面谈。请对方拿出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两人单独面对面交谈。只是交谈。速写什么的一概免除。我一再提问,对方予以回答。例如何时何处生于怎样的家庭,送走怎样的少年时代、入读怎样的学校、做怎样的工作、自己有怎样的家庭、怎样达到现在的地位等等。日常生活和兴趣也会谈及。部分人会主动谈起自己,而且相当热心(想必是因为谁都不想听这个的吧)。预定一个小时的面谈变成两个小时、三个小时的时候也是有的。谈完借得五六枚其本人抓拍的照片——日常生活中自然拍摄的普通抓拍照片。根据情况(不是经常性的),用自己的小型相机从几个角度拍几张面部特写。仅此而已。

“不用摆姿势老老实实坐着吗?”不少人放心不下地问我。他们从决定请人画肖像画时开始就认定无论谁都要遭遇如此情形。就是说,他们想像的是在相关电影中熟悉的场景:画家——时至今日不至于有人戴贝雷帽的吧?——以高深莫测的神情手拿画笔面对画布,模特在他面前泥塑木雕似的正襟危坐。身体动一下都不行。

“你想那样做吗?”我反问道,“当绘画模特,不习惯的人可是相当难熬的。必须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百无聊赖,肩也相当酸痛。如果你希望那样,我当然可以满足你……”

无需说,百分之九十九的画主都不希望做那样的事。他们几乎全都是年富力强的大忙人,或是退休的高龄者。如果可能,自然想免除那种无谓的苦役。

“这么见面听你讲话已经足够了。”我这么说道以让对方放心,“劳你亲自当模特也好不当也好,同作品的效果毫无关系。如果有不满意的地方,我负责重画就是。”

往下大约用两个星期完成肖像画(颜料干透倒是需要几个月)。我所需要的,较之眼前的本人,更是鲜明的记忆(本人的存在有时甚至帮倒忙)、作为立体姿态 的记忆。只要将其原封不动移去画布即可。看来,我似乎天生充分拥有这种视觉性记忆能力。而且,这种能力——或许不妨称为特殊技能——对于作为职业性肖像画家的我来说,成了足够有效的武器。

在这种作业当中,一大关键是要对画主多少怀有亲爱之情。所以我要在一个小时左右的初次面谈中力争在画主身上多发现——哪怕多一个也好——可能使自己怀有共鸣的元素。其中当然也有实在难以让人怀有那种元素的人物。如果要我以后一直同此人进行个人交往,有的很可能使我打退堂鼓。不过,作为在有限场所只是临时产生关联的“来访客”,在画主身上发现一两个可爱资质,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如果再往深处窥探,任何人身上都必有某种闪烁光点的东西。假如表面似乎阴晦(阴晦的可能居多),那么就用抹布拂去。这是因为,那种心情会在作品中自然而然渗透出来。

如此一来二去之间,我不知不觉成了专门画肖像画的画家。甚至在这特殊的小世界变得小有名气。趁结婚之机,我取消了同四谷那家公司的专属合同,转而通过专做绘画生意的代理商,开始以更有利的条件接受肖像画委托。经纪人是个比我大十来岁的野心勃勃的干练人才,劝我独立做更重要的事情。自那以来,我画了许多人的肖像画(大多是财经界、政界人士。据说在那个领域都是著名人物,而我几乎谁的名字都不知道),获得了不坏的收入。不过,并不意味成了这一领域的“大家”。肖像画世界同所谓“艺术绘画”世界,其构成截然有别。同摄影家世界也不一样。专注于人物写真的摄影师获得社会好评并因此知名的诚然不在少数,但这种情况不会出现在肖像画家身上。所画作品走向外部世界的例子也少而又少。既不会在美术刊物上发表,又不会点缀于画廊。不外乎挂在哪里的会客室的墙上,往下任其蒙尘被人遗忘罢了。即使有人偶尔认真观赏(估计时间多得无法打发),也不至于问起画家的姓名。

时不时觉得自己仿佛绘画界的高级娼妓。我驱使技术尽可能不负良心地圆满处理所定程序,而且能够让顾客满意。我具备这样的才能,乃是职业性高手,却又不仅仅是机械性按部就班地进行。心情也是相应投入的。收费绝不算便宜,但顾客们一一照付,毫无怨言。盖因我接受的对象都是根本不在乎所付款额的人。而且,我的手腕以“小道消息”口口相传,顾客因之不断来访。预约日程总是排得满满的。但是,我自身方面不存在欲望这个东西,哪怕一星半点 !

这是因为,不是我自愿当上如此类型的画家、如此类型的人的。我只是被种种样样的情由挟裹着而不觉之间不再为自己画画罢了。婚后必须考虑生计的稳定诚然是一个起因,但不仅仅如此。实际上我想我在那之前就已经对“为自己画画”不再怀有多么强烈的愿望了。婚后生活可能不过是借口而已。我已经到了很难说是年轻人的年龄,某种——类似胸中燃烧的火焰的什么——似乎正在从我身上消失,我正在一点点忘却以其热度温暖身体的感触。

对于这样的自己本身,想必早就应该在哪里当机立断,早就应该采取某种措施。而我却一步步拖延下来。比我先了断的是妻。那时我已三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