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兰德大妈的葬礼(第4/4页)

船只把光彩夺目的桃园和阿皮亚·安提卡十字架路——在那里,温柔的电影女演员没有获知令人震惊的消息,还在舞台上闪烁着金色光芒——抛在身后。接下来,被抛在身后的是台伯河地平线上圣天使堡阴暗的碉楼。黄昏时,圣彼得巴西利卡教堂深沉的丧钟声和马孔多开裂的青铜钟声交相呼应。透过茂密的甘蔗林和静悄悄的泥塘——这是罗马帝国和格兰德大妈牧场的分界线——教皇在闷热的顶棚下,整整一夜听到被人群脚步声惊扰的猴子吱吱的叫声。夜航期间,那艘教皇专用船渐渐塞满了装木薯的口袋、成串的青香蕉和装母鸡的背筐以及男男女女,这些人丢掉日常活计,打算在格兰德大妈的葬礼上卖卖东西,赚几个小钱。那天晚上,教皇在教会历史上首次感受到熬夜的狂热和蚊子的叮咬。但是,格兰德大妈领地上空奇妙的晨光以及凤仙花和鬣蜥王国的原始景象从他脑海里驱走了旅途的辛劳,补偿了一路做出的牺牲。

尼卡诺尔被通知教皇马上莅临的三次敲门声惊醒了。全家都在忙活着办丧事。总统连续不停地发表紧急演说,声音嘶哑的议员们展开激烈的辩论,比比画画地继续达成谅解。在他们的鼓动下,全世界的人们和团体丢下了自家的营生,把昏暗的走廊、拥挤不堪的过道、气闷的顶楼挤得个满满当当。迟到的人爬上围墙、围桩、瞭望塔、木板台、护墙,尽可能舒服地安顿下来。正在变成木乃伊的格兰德大妈的尸体上覆盖着多得吓人的一大堆电报,仍旧陈放在中央大厅,等候着重大决定。九个侄子为尸体守灵,哭得疲惫不堪,像着了魔似的,你提防着我,我提防着你。

人们还得继续守候好多天。市府大厅里,摆放着四把皮椅子、一瓮过滤水和一张牛蒡做的吊床。在闷热的长夜里,教皇挥汗如雨,无法入眠,只好阅读记事簿和行政规章打发时间。白天,教皇给走近窗前来看他的孩子们分发意大利糖果,在种满六出花的凉亭下和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共进午餐,偶尔也和尼卡诺尔一起吃饭。就这样,在炎热的天气中,等待了没完没了的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直到帕斯特拉纳神父手持手鼓来到广场中央,宣读决定书。他说:公共秩序太混乱,嗯嗯,共和国总统,嗯嗯,手握特别权力,嗯嗯,特此被允许参加格兰德大妈的葬礼,嗯嗯嗯,嗯嗯,嗯,嗯。

伟大的日子终于到来了。大街上,摆满轮盘赌用具、油炸食品和彩票桌。有人把蛇缠绕在脖子上,叫卖根治丹毒、保人长命百岁的香脂。在拥挤不堪的小广场上,人们支起帐篷,铺开凉席,服饰整齐的弓弩手为官方人士开道。除了本篇纪事开头列举的那些人以外,还有圣豪尔赫的洗衣妇、维拉角的采珠人、谢纳加的渔夫、塔萨赫拉的捕虾人、莫哈纳的巫师、马瑙雷的制盐工、瓦耶杜帕尔的手风琴手、阿耶佩尔的牲口贩子、圣佩拉约的番木瓜小贩、拉库埃瓦的养鸡人、玻利瓦尔大草原上的即兴演奏员、雷波罗的寄生虫、马格达莱纳的船夫、蒙博科斯的讼棍,以及其他好多人,都在那里等待最后时刻。甚至连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老兵(以全身装饰着虎皮、虎爪、虎牙的马尔伯勒公爵为首)都捐弃百年来对格兰德大妈及其同类人的仇恨,前来参加葬礼,为的是向共和国总统索要他们六十年来一直等待的战争抚恤金。

发狂的人群被太阳晒得喘不过气来。身着配件齐全的军服、头戴精致头盔的沉着的武士精英把他们挡在外面。将近十一点,人群爆发出一阵喧闹的欢呼。共和国总统和各部部长、议会各委员会、最高法院、国务院、传统政党、教会、银行以及工商界的代表人物,穿礼服,戴礼帽,神色庄严肃穆,出现在电报局拐角处。秃头、矮胖、年迈、患病的共和国总统从张大惊呆眼睛的众人面前走过。从前,人们选他为总统,但从未见过他。如今,才证实了他的存在。在被圣职压得身心疲惫的红衣主教和挺胸腆脯、挂满勋章的军人中间,国家首席行政长官明明白白地显示出大权在握的神气。

接着,只见一片黑色绉绸静静地滑过。这是各种已经设立和将要设立的选美活动中国家级选美皇后的游行队伍。她们首次脱掉俗世光环,走在最前面的是世界选美皇后,紧随其后的有芒果皇后、青瓜皇后、几内亚苹果树皇后、面木薯皇后、秘鲁番石榴皇后、多汁椰子皇后、黑头菜豆皇后、四百二十六公里鬣蜥蛋串皇后,以及本篇纪事中省略掉的形形色色的皇后。如不省略,文章就会没完没了。

格兰德大妈躺在紫红色花纹的棺材里,八枚铜钉使她与世隔绝。此时,大妈过于沉浸在甲醛溶液带来的不朽中,而不知道她的威严究竟有多么大影响。过去,在炎热的不眠之夜里,她在自家阳台上曾经梦想得到世上一切荣耀。在那光荣的四十八小时里,梦想全部实现了:这个时代所有的代表性人物都在为她哀悼。格兰德大妈神志昏乱时,曾经想象过教皇立在梵蒂冈花园的一辆华丽彩车上。如今,教皇摇动棕榈叶扇子,驱赶热气,以最庄重的态度主持世上最宏大的葬礼。

尊贵人士在争执中达成一致,由那些最尊贵的人士扛着棺材走上街头。此时,格兰德大妈家的屋脊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这场权势的演出把老百姓弄得眼花缭乱,没有注意到这个现象。谁也没有看到当出殡的队伍顺着马孔多热气腾腾的小街行进时,几只兀鹫的阴影紧随其后;谁也没有留意随着尊贵人士前进的脚步,小街上积满一大溜臭气熏天的秽物。谁也没有注意到格兰德大妈的遗体刚刚被抬出来,她的侄子、教子、仆人和受保护者立即关上大门,卸掉门板,挖开地基,以便动手分家。在那场响声震天的葬礼中,唯一没有被忽略的就是经过十四天的祈祷、兴奋、唱赞歌之后,人们终于得到了休息,发出雷鸣般的喘气声,还有就是在坟墓上加盖了一块铅板。在现场的人群当中,有些头脑十分清醒的人心里明白他们正在见证一个新时代的诞生。现在,教皇在完成尘世使命之后,可以全身心地升入“天堂圣地”;共和国总统可以坐下来按照自己的良好观念管理政务;所有举办过和将要举办的选美活动中的选美皇后可以出嫁,过上幸福生活,可以怀孕,生下许多孩子;老百姓可以随意在格兰德大妈广袤的领地里搭帐篷,因为唯一能够反对他们这样做、又有充分权力制止他们这样做的女人已经开始在铅板下腐烂了。此时,只缺少一件事,就是有人把凳子斜靠在大门上,讲述这段历史以及对后人的经验教训,并让世上没有一个疑心重的人不知道格兰德大妈的消息。明天,礼拜三,清洁工会来到这里,清扫葬礼丢下的垃圾,清扫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